等到長安城平靜下來,這座中原第一城已是受盡蹂躪,幾乎成了一堆廢墟。皇上接納了部分秦國投誠的官員,組建朝廷,在廢墟上重建燕國。皇后和瑤殿下從平陽過來,帶來自家的侍從,接管了衣食等重要事務,我手下的人只做粗重的活計。每天伺候完皇上回到住所,張主管已經準備好了酒食,用完後再奉上按摩捏腳一整套。我一直是伺候人的,現在被人伺候才知道有多愜意。

沐大人一直沒有回來,皇上也在想念他,派人出去找他,納悶地說:“朕打下長安,天下皆知,他聽到訊息怎麼不回來呢?”

過兩天又抱怨道:“他和阿姊只顧自己甜甜蜜蜜過小日子,把朕拋到了腦後。”

我看得出皇上很孤獨,他與妻兒並不十分親密,每天只是去看一看,很少留宿,晚上獨自在溫室殿披閱奏章直至深夜。如果大人回來就能幫皇上分擔重任了,公主也會勸他保重身體,不要熬夜。

我安慰道:“皇上莫急,大人和公主或許正在回來的路上呢。”

但這條路也太漫長了點,到年底仍不見他們的蹤影,我只能說:“大人和公主或許被什麼事絆住了。”

“他倆能有什麼事?”皇上沒好氣,“難道阿姊懷孕了,他們要生完孩子再回來?”

我一驚,不敢吱聲,原來皇上早就知道大人的秘密了,一直幫他守著。

皇上還在嘀咕:“阿姊侍奉苻堅十多年都沒有生育,怎麼一跟沐弘就有了?哈,這傢伙在這方面倒是挺有能耐……”

過完年,皇上正打算派賀賴將軍出去尋找,沐大人自己回來了。我在露臺上望見賀賴帶著一個人走過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大人,頓時覺得喜從天降。大人蒼白憔悴,瘦得脫了形,衣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像是吃了很多苦。外面兵荒馬亂的,大人何不早點回來?

我把大人帶到溫室殿外,入內稟報,皇上一聽,面露喜色,眼神都亮了,命他即刻覲見。我宣了旨,然後去茶房泡了一壺茶送進去,見兩人好好地說著話,就放心地退了出來。久別重逢,定然有很多事要講,我命小內侍去通知御膳房多加幾個菜,皇上平時一個人用膳,草草了事,有大人相陪,須得痛快地喝上兩杯。

哪知沒過多久,裡面就爭吵起來,聲音大得外面都聽得見。我的心立刻揪了起來:這是怎麼了呢?剛見面就吵架,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正在擔憂,忽見一個人撞開門簾飛出來,一頭撞在青磚地面上,摔了個大馬趴,然後聽到皇上怒喝,下令把人趕出去。

我連忙上前扶起大人,他摔得不輕,額頭都磕破了。我扶他到偏殿歇息,包紮傷口,勸慰了幾句。大人從小陪伴皇上,皇上長大了,他還是把皇上當小孩子看待,說話沒有分寸。皇上也是個暴脾氣,對別人還能耐住性子,對大人是說動手就動手,搞得皇上不像皇上,大臣不像大臣,沒個章法。幸好看到的人不多,我呆會兒要警告他們不可出去亂嚼舌根。

大人回過神來也覺不妥,要去請罪,皇上不肯見他,大人只能回去了。

皇上這回氣得狠了,到夜裡仍餘怒未消。他一個人喝著悶酒,突然手一甩就把酒杯扔了出去。我小跑過去撿起來,送到案桌邊。

“朕想念他,盼著他回來,他倒好,見了面就是譴責朕,辱罵朕,著實可恨。”皇上拍著案桌發狠。

“沐大人也是一時糊塗,他已經知道錯了,非常後悔。”我連忙幫大人說話。

“朕幼時國破家亡,被秦人俘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都清楚。別人指責朕就罷了,他也來指責朕……”皇上的聲音哽咽,眼睛紅通通的,在燭火裡泛起一層水光,

“大人心地仁慈,不忍見無辜百姓遭難。”

“無辜?整個長安城,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他們把苻堅當成聖人崇拜,卻把朕看作惑主的妖孽,辱罵、嘲諷、編了歌謠傳唱……從沒有人為朕想過,苻堅以君王的權勢強迫朕,朕一個小小的孩童,如何抗拒……更可恨的是,苻堅施以小恩小惠,欺騙於朕,讓朕以為他是真心喜愛朕的……那時朕年小力弱,沒有選擇的餘地,不能保護自己,現在朕長大了,怎能不報這個仇,討這筆債……”

這一刻我理解了皇上,理解他內心的痛苦,因為我也曾親身經歷過,雖然痛苦的形式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我一直對自己說,爺爺做得沒錯,我若不是淨身入宮,早就餓死了,就算沒餓死,也會成為炮灰,死在某一處戰場上。但若是讓我來選,我寧可討飯,寧可餓死,寧可當炮灰,我也不願淨身,當個閹人。那時我年紀小,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聽從別人的安排。我一直對自己說爺爺是為我好,如果我不這麼想,就無法面對所受的傷害,就無法心平氣和地活下去。直到我長大成人,心志成熟,才能夠反思過往,撥開謊言和欺騙的迷霧。當我終於看清楚自己的內心,我也恨不得時光倒流,恨不得砸碎往日的一切。

皇上經受的苦難和恥辱百倍於我,當他擁有強大的力量,他的報復當然會異常猛烈,哪怕是天翻地覆,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皇上又喝了一杯酒,聲音含混:“朕的苦,沐弘看在眼裡,心知肚明。如今朕打敗苻堅,復興燕國,他非但沒有一句祝賀,反倒替仇人說話。沐弘是最瞭解朕的,他就是故意來氣朕,其心可誅……”

“大人並非故意氣皇上,實在是有些痛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會懂得,旁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只有自己懂得,旁人不會懂……”皇上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嘟噥。

“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吧。”我把醉醺醺的皇上扶進內殿。

一連幾天,皇上拒絕沐大人的求見。我並不擔心,這麼多年下來,這兩人吵了好,好了又吵,像一對冤家,誰也離不了誰,等皇上消了氣,自然就會原諒大人。倒是大人異乎尋常地焦灼不安,天天在殿外候著,最後索性到溫室殿門口去堵皇上。皇上沒有怪罪,留他一起用膳,一起散步,兩個人又和好如初。

得知皇上同意讓大人住到宮裡來,我簡直是高興壞了,親自跑到庫房給大人挑選被褥用品,指揮下人把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過去安穩的日子彷彿又回來了,大人幫皇上辦事,當他的左膀右臂,而我伺候他們倆,打點好生活上的瑣事。只要有大人在,我就有了主心骨,幹什麼都覺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