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甲屯的懷念(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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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圓明園廢墟,往南,再往西,繞過一片有圍牆的基地,就是小村“掛甲屯”。
記不得是在《帝京景物略》還是《苑署札記》裡,見過這個村名。它的歷史比圓明園久遠。八國聯軍焚燒圓明園時,海淀一帶的村落全遭了洗劫,但似乎並沒有全放火。不然那叫作“吳家花”的廢園不會留到今天。
我聽說過那廢園為什麼姓吳,也探求過“掛甲屯”村名的來歷。從今往後,我希望世人把這一切忘記。因為“掛甲屯”和“吳家花園”,有了自己歷史最輝煌的一頁!這裡的村民,將滿懷驕傲地,一代又一代地往下傳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一位終生橫刀躍馬的元帥,為人民而自願掛甲之後遷居到了這裡,度過了他戎馬倥傯的一生中“閒居”最久的歲月!
六年,兩千多天啊,我們的彭德懷老頭子!
一
西鄰老張,帶點沉重的口氣對我說:“頭一個接待老頭子的,恐怕是我!”
他在房管部門工作,這一帶是他的管區。打解放以來,吳家花園沒有住過人。荒草沒膝,蛇兔出沒,淘氣的孩子都不敢翻牆進去捉蛐蛐!忽然間來了房客。草還沒清除,汙水溝也沒挖竣,滲水發黴的住房還沒修,人就搬進來了。這個有責任感的房管人員很有點歉疚。他是準備好挨批評走進這個大門的,一進門聽到前院有人聲,就徑直上了前院。
自西而東,橫穿前院就是那條臭水溝,十月天氣,已經很涼了,他看到有幾個人光著膀子,捲起褲子站在臭水裡挖溝。他自報了身份,一個光膀子,穿著有補丁褲子的老年人就走了上來。
“我是彭德懷,”他在褲子上蹭蹭手,伸向老張,哈哈笑著說,“沒經你批准,我們動了土了!來個先斬後奏。”
老張鼻子有點酸。
彭德懷拉著老張往乾淨地方走去:“這些泥就堆在這裡行不?冬天我要開塊地種莊稼,就不愁肥料了。院子裡的草,等我挖完溝再去動它好不好?”
老張想:這些話本該是我對他說才合適。他沉默好久,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來:“您要我做些什麼不?”
“你給我講講一個住戶應守的規矩!”彭德懷說,“我不大懂這些。”
老張講了點一般的規定,覺著不大自在,告別要走。彭德懷卻拉住他問起家常:你住在哪兒?幾口人?工資多少?工作忙不忙……
老張總是覺得沒修好房子過意不去,所以儘可能少來打擾。可是有一天黃昏後下起大雨來了,轉眼間村道就成了水溪。他知道彭老頭子住房有一處還漏水,職責所在,便打起傘趕去檢視。大門開著,屋裡卻沒有人。可以人不在屋進去,不可以屋內無人走出來,這是老規矩。老張只好看著那漏雨的天花板等著。過了好久,才聽到嘩嘩的趟水聲,老頭子披著件雨衣、打著手電筒進來了。老張說:“我來看看這房子漏不漏雨!”
“咱倆一個樣,我也是去看看鄰居們的房子漏不漏雨!”老頭子用手擦著臉上的水說,“我怕哪一家房子危險,好叫他們上我這家來擠一擠。還好,農民自己對自己的房子平常照管得很好,比咱們對公家的房子要負責得多!你住的公家房吧?怎麼樣?要不要先搬到我這兒來?”
老張再也呆不住了,告辭要走,可是老頭子拉住了他:“你人口多,收入很少,生活有困難吧?我的工資多些,也是黨給的,你拿一點去用吧……”
我問老張:“老頭子住了幾年,難道就沒向你提過一點修建方面的要求?”
他說有。有一次他要求在院牆上開個洞,把院裡電井的水管接出去,叫全村人來吃這個水,不要叫大家再去遠處挑土井的水吃了。還有一次他自己掏錢買了電線,求我幫助把電線從他院裡拉出去,讓沒有電燈的鄰居安上電燈。“***”得勢時,他們說老百姓吃了電井水不忘老頭子的好處,硬是把水管鋸斷,把水停了,全村只好又去挑土井的水吃。只是人們反而更加想起老頭子來。大家一邊打水一邊嘟囔:“若是老頭子在,再不會叫我們還吃這份苦水!”
“***”宣佈了要把電線也掐斷的,大概鑑於斷水的結果適得其反吧,終於沒有敢再下剪子。
二
屋頂漏雨的那間居室,已失去當年的格局。一位彭總身邊的工作人員和彭總的親屬,指著幾個方位說:“當年這裡是書架,放著書;這裡是長桌,放著書;這個長木板上,放著書……”
我思忖著說:“那麼說,這屋裡除去書,剩下的地方只夠放一張床和一套桌椅了?”
“對,不過床頭和桌面上也放著書!”
他們告訴我,老頭子一搬進這屋,就雄心勃勃地說:“我小時候沒錢唸書,長大後沒功夫唸書,現在好了,我總算有時間認真地念點書了!”
馬列主義經典著作,毛**選集,農藝學,文學作品……一頁頁、一本本地往下讀,別人沒起床,他書桌上的燈亮了;別人睡下了,他書桌上的燈光還沒熄。
讀得最多的,是有關“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著作。他發誓說:“弄不通這個題目我死不瞑目。”有些專門問題弄不懂,他就不恥下問。這裡距中央黨校只有幾里路程,他常常夾了書上黨校去投師訪友,要求人家收他當讀書班的學員。黨校的老同志們同意了,從此不管風多大雨多急,他沒有缺席過一次討論會。用密密的小字寫滿了一本又一本的心得筆記。
他不僅自己勤奮苦學,而且督促身邊的人學。對他們說:“你們跟我工作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沒有好好學習的機會,現在有機會了,不能輕易放過呀!”他親自和黨校聯絡,要求人家吸收這幾個人進文化班。他自己洗衣服,補鞋子,親手弄小鍋給晚歸的人熱飯吃,決不肯佔用一點大家的學習時間。
他當然不滿足書本知識,每天抽出一定時間來作社會調查,用以和書上學到的互相印證。學了“農藝學”,他親自在院子裡開荒種田,接種果樹。為了模擬當地的耕種條件,他把衛生裝置關上,自己積肥,曬糞。夏初,麥子成熟了。他量好地塊,稱準收穫的麥子,然後問左右鄰舍:“我一分地打了八十斤麥子,算豐收不算?”老農說:“一畝地合八百斤,大豐收了。”他又說:“我管理得不好,鳥吃蟲打損失了些,不然畝產一千斤可以吧?”老農說:“那算頂天了!”最後他斬釘截鐵地罵了一句說:“什麼畝產三萬斤,五萬斤,騙他孃的鬼!”
他理直氣壯!他有親自實踐的第一手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