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淮城是南朝版圖上為數不多,四季分明的臨水小城。

早早便有清秀姑娘挑著嫩雀舌茶葉和新蒸的杏花餅叫賣。杏花被碾在香軟糯米里,只需細細撒層白糖、芝麻,今早熱氣一蒸,香酥氣就浸透花瓣,縈繞在口,獨佔一分草木靈氣,人間煙火。更何況潤上三分淮水的南朝婉約珠玉口音,自然生意極好,銀兩叮噹。

雀舌是給老人準備的,長於雲霧繚繞的松間山陰,紋路細膩,飽滿潤口津,直生兩葉形如雀舌。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好離淮這一口,他們喜歡躺在半山腰的藤椅上曬太陽,偶爾縱橫個十九道,常端著瓷茶盞談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也回饋一方山水,是個可愛的人間。

因此離淮盛產菖蒲、蟬鳴、美人和浪花。

很有老人會突然談及生死,修行者的世界誰會管浮萍上的螻蟻?彈指朝生暮死,白雲蒼狗,只想著大道路漫,坐問長生。

這人間發黃的舊年曆和釀過頭的苞谷酒,蘸著西風吃,眉間心頭,一樣苦澀。

二月古稱杏月,學堂正是開課的好時節,剛長肥一圈的孩童們痴迷的聽著夫子講述的故事,口中流淌出朔北鐵騎和江南煙雨,鐵血開出浪漫。

聽那一回劍仙縱酒竹枝斬大妖的青史瀟灑,憧憬著春水碧於天的西湖遊船流水,琵琶聲聲落,風落幾妖大好頭顱。甚至有膽大的孩子問溫和老儒生:“夫子,那劍仙真的有那麼灑脫嗎?那江南斷橋的……姐姐有咱離淮的好看嗎?”

估摸著問劍仙的那一句,一定是問美人做鋪墊啊,欲藏不漏,可是年輕人啊,火候還是有些未到。

但不得不說,少年時誰不想做個瀟灑把酒放歌,天下不平拔劍而鳴的劍仙,若在添上一場桃花樹下的情緣,帶上自己愛的,愛自己的姑娘,恰恰又是自己眼裡,天下也認同最好看的梨渦姑娘,兩人一馬,管它天涯何處呢?

我有三尺長劍挑日月,賒二兩風花雪月,任你天地今古人,八斗風流,想來就已是一場最最動人的江湖。

夫子抿上一口雀舌,起座,長袍籠手,笑道:“咱離淮城南下客船是江南道,北上直行是朔北路。這南北兩岸劍氣長著呢,玉人同樣美如畫啊。想當初,我及冠攜書劍,遠遊至……”

孩子們哪想聽這些夫子早已無數遍說過的經歷。舊麥堆打不出新穀子,若從老醋罈裡打上新醋來,可是要酸掉牙呢。孩子想聽的是好奇,繼續叫嚷著讓夫子回答。

夫子看著滿堂的學生和偶爾漏經的陽光,那曾看過大好河山的蒼老面孔,眉眼間已是春風盈盈,高聲笑道:“書上常說‘天涼好個秋’,今個卻是天涼好個春呀。來,大聲誦我聖賢書,讀它個笑此人間!”

長袖一揮,落落如雲岫出青峰。

學堂外的老杏花樹開個爛漫,春早,柳方淺綠,細細勾勒著粉嫩,暈開未勻的胭脂色。

離淮城,酒氣長,劍氣近。

書聲琅琅,執禮,如此春風正好。

驚蟄前後多驚雷,不知敲碎離淮城老舟子多少清夢,紛紛燃起舟燈如撒豆。

若從半山腰這座不起眼小閣樓俯瞰半城,雨是漸變的大,活脫脫從未出閣的少女落淚演變成潑婦罵街,口水四濺的灑脫,打得小庭院裡桃樹急忙連連求饒,無奈未逢花時,葉葉先飄零。

“誒,小良子,別數錢摳門了,要不給師父打兩壇‘紅袖’來,光吃雞腿哪裡得勁。”老爺子一身素服麻衣,白髮披散,竟有些出塵,年輕時估計有些姿色,懶洋洋地倚在棋桌上,拿著雞腿,對著棋子指指點點。

門沒有關嚴,風吹得堂前燈燭影搖動,沒有閒人漫敲棋子,卻有窗微斜,燈花落。

燈下的少年,青衫白袖,木簪挽著長髮,修長順滑,膚色因燈火略顯昏黃,似乎十六七歲。他正排著串串銅錢數去,一臉小財迷樣。皮相雖算不得驚豔世間,長眉卻當得起清秀二字,波眼落落勝秋水。

他本撐著小臉,滿心歡喜,聽到師父的話後,半帶著賭氣,咬著牙說:“師父,這天天好不容易說書才夠養活咱倆。剩點錢,我還想討個娘子呢!離淮米貴,居大不易呀。還有,我已經長大了,我叫謝溫良,不是小良子了!”

“徒兒呀,姑娘這東西不就靠一張好皮囊嗎?姻緣,強求不來的。想我當年玉樹臨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隔壁的昭君們爬牆頭看我三年吶,賣豆腐的西施們為我彈了十幾年的琴。我可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