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兒罕山北側,一條小路上,有兩人各騎一匹黃瘦老馬,一前一後,緩緩而行。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他面色紅潤,神情十分和藹。後面跟著則是一位妙齡少女,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只見她膚白勝雪,相貌靈動秀氣,乃是一位十分標準的中原美女,只不知為何卻行走在遼國腹地。

但見天色漸晚,月亮似被密雲遮住,山風微涼,山林中不時傳出貓頭鷹的啼叫聲,傳到耳中讓人有些不安。少女似乎有些害怕,說道:“剌脫必赤爺爺,我們今晚能回到部族嗎?”白髮老者即是那位剌脫必赤,說道:“當然,只要越過前面的山丘就到了。阿念是不是害怕啦,哈哈。”

少女阿念點了點頭,剌脫必赤鋝了鋝鬍鬚,望向蒼茫的大山,安撫她道:“不兒罕山,是我們的祖地,不怕,祖先會保護我們的。”阿念又點了點頭,心中卻想到不兒罕山是室韋人的祖地,卻不是自己的故鄉,自己出生在那遙遠的中原。想到此處,她不禁抬頭向著南方的天空望去。剌脫必赤看出了她的心事,說道:“是想家了嗎?等阿念再長大些,就可以也回到自己的祖地。”阿念搖了搖頭,卻道:“不想!將來是要回去,等辦完事再回不兒罕山下,陪爺爺你。”

阿念所言就是出於本心,中原對於她並沒有家鄉的溫暖,只有悲痛與陌生。她的全名叫做蘇念,本是大宋一個官宦世家的小姐。幼年之時,家中突逢巨難,雙親為人所害,便只留下她一人,輾轉漂泊大遼國境內,後來被室韋部族的首領剌脫必赤所救。

剌脫必赤見她頗有孝心,十分高興。可是又想她說回去辦事,就知道必然是去報仇,轉而又有些擔憂。想她一個弱女子,勢單力薄,如何能千里迢迢回到那波詭雲譎的中原之地,報那血海深仇。況且她連自己的仇人究竟是誰都不知道,就只記得一個名字。想要勸勸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得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兩人不一會兒已經走到山澗之中,蘇念想起近幾年的一件奇事,就開口問道:“爺爺,你說這大山中的‘薩蘭’就是祖先嗎?” 剌脫必赤聽她說“薩蘭”之名,心頭一震。這山中的“薩蘭”是近幾年才有的傳說,有人說這就是他們室韋的祖先,也有人說它是千百年前匈奴人的鬼魂,只有剌脫必赤才知道那應該是一個怪物。

猶記得一年前,剌脫必赤的兒子失魂落魄的跑了回來,說是在山中遇見了怪物。他說自己正在山中尋找獵物,突然聽見了一聲豹吼,他有些心驚。過一會兒那大豹又叫一聲,卻變成了哀嚎,聲音聽上去十分淒涼。他雖有些害怕卻更為好奇,心想這大豹似乎受傷了,忍不住就想去看看。順著聲音終於找到了位置,然而所見竟是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正坐在大豹身上生吞活剝。這一幕,瞧的他心驚膽戰,再也抑制不住恐懼,轉身便跑了回來。到家之後,仍是大病了一場,以後再也不敢到這大山中了。

剌脫必赤心想,不會這麼倒黴就撞到“薩蘭”吧?他又不想嚇到蘇念,遂說道:“莫聽那些孩子胡說八道,這山裡哪有‘薩蘭’這種東西。”蘇念本以為剌脫必赤所知甚多,說起“薩蘭”必會娓娓而談,不想他似乎根本沒聽過,感覺有些掃興,只得點了點頭。

又行一陣兒,剌脫必赤莫名感到一絲涼意,他察覺不對,便向後看去。只見密林之中有一雙碧綠的眼睛,不遠處又有一雙,再不遠處還有一雙。他心知不好,暗道:“薩蘭倒是沒遇見,反倒碰到一群狼,這下可有些不好辦,我自己足夠自保,但帶著蘇念那丫頭就有些危險了。”

老者剌脫必赤年少時就十分勇敢,如今仍是老而彌堅。他臨危不懼,悄悄叫住蘇念。蘇念聞聽有狼,先是一驚,但她畢竟自幼飽經憂患,心智堅強,立時又鎮定起來。剌脫必赤低聲道:“阿念,等一下我護不住你,你就催馬跑或者向樹上爬。”蘇念點了點頭,剌脫必赤則拔出一把彎刀。

這時群狼就要發難,一隻碩大的頭狼跳了出來,它低吼一聲,身後一隻狼率先衝了上去。剌脫必赤把蘇念擋在身後,他叫喝了一聲,手起刀落,一把劈下狼頭。可這些狼甚是兇狠,雖見同伴死去,仍接連撲過來。轉眼間,剌脫必赤身前已經圍了三四隻狼,他雖不會武功,但手中的柄刀也頗有路數,左揮右砍逼的群狼撲不上來。

那頭狼又即低吼一聲,樹林中一陣騷動,有一隻狼從兩人身後冒出,繞過老者襲向蘇念。那黃馬一驚,高高抬起前蹄,把蘇念掀了下去。眼見狼要撲來,蘇念把心一橫,心想:“我的仇人必定比狼還兇狠,比狼還狡猾,我若連狼都對付不了,更談不上報仇,還不如今日就藏身狼腹。”她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對著狼的腦袋砸了過去。那狼被砸的暈頭轉向,甩了甩腦袋才又撲了過去。蘇念還想再打,卻聽剌脫必赤喊道:“上樹!”她連忙向樹上爬。

好在她沒有戀戰,身後草叢中又撲出兩頭狼來,以她這纖弱的身軀,搏一頭狼都艱難,更別提一群了。這時,頭狼又開始低吼,似乎在呼喚同伴。

然而樹林深處,猛然響起一聲吼叫,似馬嘶,又似虎嘯,說不清數究竟是什麼東西。只這一聲響徹雲霄,似乎把烏雲都給吼開。天空中露出一彎明月,把皎潔的月光播撒而下。群狼聞聲渾身一抖,四散而逃。

剌脫必赤心中一凜:“最早傳出“薩蘭”的傳說,便是因為這大山中有野獸異響。其聲叫起來驚天動地,整座大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自從有了這個怪物,山中其他野獸都漸少了。”剌脫必赤暗暗後悔:“難道今日真的如此背運!先遇狼群再碰到‘薩蘭’。早知如此,方才阿念說害怕的時候,我倆就應該繞道而行了。”

正自憂心之際,見樹林中躍出一個似馬非馬的兇獸,渾身黝黑,一口尖牙利齒,蹄下生爪。那怪物一爪按住頭狼,已將其殺死。剌脫必赤心想:“看來是我那兒子瞧錯了,這東西才是‘薩蘭’。”他剛這樣想,又馬上否定了這種看法,只因那樹林中緊接著有走出一個人形怪物,其周身更籠罩一股兇戾之氣,讓人慄慄危懼。

怪物站定在兇獸身邊,不停的搔頭,他總覺的這狼口逃生的經歷有些熟悉,但他神志已失,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剌脫必赤如臨大敵,手中緊握這那把彎刀。而蘇念卻不害怕,反而還有些親切,她或許是世上極少數,見之不懼的人吧。

蘇念雙手一鬆跳下樹來,她慢慢走向那怪物。身後剌脫必赤想要讓她別靠近,卻又怕一說話驚動了那怪物,只得也慢慢提刀靠近。

那怪物雙目如炬,閃爍著怪異的幽光,他也看向蘇念,感覺十分舒服,又有些熟悉。他神志雖不存,但基本的本能還是有的,能分別出同類的長相來。他的那張嘴,這幾年就只用來亂喊亂嗥,已經不知怎麼說人話,憋了許久才道:“好…好…看!”

聽出他說的竟是漢人的語言,蘇念又驚又喜,雙手上夠,搭在了怪物肩膀之上,激動地道:“‘薩蘭’!你是人是不是?你告訴我,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匈奴人的鬼魂,你是人是不是?”

那怪物沒有答話,也沒有什麼異動。放做旁人,若敢這樣把手搭在他身上,恐怕早已命喪黃泉,可是這叫蘇唸的女子與眾不同,能讓他分外的安逸。

剌脫必赤驚魂稍定,終於也看的明白,這個“薩蘭”其實還是個人,或許是個怪人、野人。蘇念轉頭想到說道:“爺爺,他是個人,我們把他帶回去吧!”眼神充滿了期盼。剌脫必赤自來心慈好善,又見蘇念滿臉熱望,也不願拂她心意,只得嘆了口氣道:“再把他留在這裡,禍害山中野獸,我室韋人怕是沒法打獵了。他似乎聽你的話,你可要教他不許傷害人和牲畜。”蘇念高興的點了點頭。

此時蘇唸的黃馬早已受驚跑的不知去向,她便拉著“薩蘭”爬上了兇獸之上。本來那兇獸十分抗拒,但主人默許,它也無可奈何,只得託著蘇念隨剌脫必赤前行。一路之上再無野獸騷擾。三人趁著夜色進入部族中,蘇念將“薩蘭”藏進了自己的大帳,便昏沉入睡。

這天夜裡,蘇念心中所想盡是這怪人“薩蘭”,夢裡也是這個 “薩蘭”,說來也怪,竟然夢見這個怪人帶著自己賓士在古戰場上,見他所向披靡,殺的漢人軍隊潰敗,四處逃竄,自己卻瘋了一般拍手叫好。

第二日清晨,蘇念早早醒來,立時就爬到“薩蘭”的床邊瞧他。發現他仍酣然而睡,自己的心中似乎也很安詳。此時蘇念也終於能看清這怪人的長相,見他身高七尺,比之常人高出甚多,身形壯碩而勻稱,長髮向後,系成了一個馬尾辮。上身赤/裸,胸前繪了一幅青鬱郁的餓狼,下身則穿這一身豹皮。而臉上滿是虯髯,看不出多大年紀。

蘇念心道:“既然是人,就該有個人的模樣。”當即找到了爺爺的刮刀,把“薩蘭”臉上的虯髯刮的一乾二淨。蘇念看著他這張臉,明眸一亮,自言自語道:“原來你這麼年輕,也沒比我大上幾歲。”見其雙眉如劍,鼻樑高挺,臉上稜角分明,雖不是英俊,卻是十分英武,看上去神威凜凜。蘇念轉念一想:“瞧他這樣的人物,不像是糊塗之人,腦筋又怎麼能不好使呢?莫非他也遭過什麼劇變嗎?是了!你一定是突逢大難,被人打成了這幅模樣。”她胡思亂想又將自己幼時的悲慘遭遇回憶起來,總覺“薩蘭”也是個同病相憐的人,竟然生出一些憐憫之情。卻沒想“薩蘭”這樣危險的怪物,誰能傷之分毫?

正自思慮間,卻聽身後有人說道:“唉…!想不到震懾十里八方的‘薩蘭’原來只是個力大無窮的瘋子。”蘇念回頭一看,見是剌脫必赤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然她聽見瘋子兩字覺的十分刺耳,說道:“爺爺,或許他還能好起來呢!” 剌脫必赤搖了搖頭,不知其意是表示不會好起來,還是自己不知道。

蘇念又問道:“爺爺,他是漢人嗎?”她七歲就來到這漠北之地,早記不得漢人是什麼樣子了。剌脫必赤指著胸口上的狼頭,說道:“你瞧這族紋,此人不僅不是漢人,還是個契丹的貴族!” 蘇念有些驚詫,道:“你說他是遼人?那他怎麼會說漢語。” 剌脫必赤道:“自澶淵之盟後,契丹人漢化了許多,會說漢人的語言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即便聽到剌脫必赤的話,蘇念心中仍始終把“薩蘭”當成自己的同胞,又問道:“爺爺,你說他為什麼這個樣子?” 剌脫必赤搖了搖頭,縱然他一生飽經世故、見多識廣,也沒聽聞過這樣的怪事。

兩人正在說話,“薩蘭”的雙眼猛的睜開了,瞳孔中又閃爍起淡淡的幽光,剌脫必赤倏然大驚,連退好幾步,蘇念卻仍安坐於床邊。

“薩蘭”雙目如電,目光掃到了蘇唸的臉上,見她嫣然一笑,更顯秀麗,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隨即也看的雙眼直直。剌脫必赤暗笑道:“這傻子雖傻,可還知道看美女,難怪中原人有人說道‘食色性也’。”

蘇唸對著“薩蘭”溫柔說道:“你醒啦!以後就不要生吃東西了,我去取一些吃的給你。”這綿言細語聽在耳中,似乎把“薩蘭”心中那兇戾之氣盡數化去。這樣一來,“薩蘭”就變成了一個頭腦中空無一物的真傻子,剌脫必赤看著他痴痴呆呆的樣子,不住地搖頭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