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麥稈經常在兜裡揣一沓鈔票,票子是劉麥稈特意從銀行換的,一張張嶄新挺括,抖一下發出錚錚的金屬聲。

每天早上九點多,劉麥稈一覺睡醒,擦把臉,就站在門口喊:“誰去鎮上,把我捎上,我要去吃羊肉泡。”

幾乎每天都有人去鎮上,給學生送飯,到政府辦事,購置農資等等,打算去鎮上的,已經提前約好了劉麥稈,但劉麥稈總要喊幾嗓子,唯恐人們不知道,他也是有意氣氣陳揹簍。

據劉麥稈考察,陳揹簍已經大半年沒聞過肉味了。

他的上一次吃肉,還是村長牛大舌頭慶70大壽時,桌上的肉,幾乎讓他一個人吃了,他還沒吃夠,竟然偷偷地將桌子上的骨頭,也揣進了兜裡。

陳揹簍一日三餐蘿蔔白菜、粗麵淡飯,而劉麥稈三天兩頭去鎮上吃羊肉泡、喝燒酒,這就是兩人的差距,也是一個高考狀元和一個打工妹的差別,是油坊門人研讀人生的兩本活教材。

劉麥稈在老來順吃了一大盤羊雜碎,喝了幾兩燒酒,出門後,風一吹,有了幾分醉意,頭重腳輕、手舞足蹈,打了一路醉拳。

他帶著羊肉的腥羶氣,滿村子晃盪,兜裡厚厚一疊票子,硬扎扎的,邊緣銳利得刀子一樣。

陳揹簍在門前的糞堆上忙乎,劉麥稈誇張地大手煽著說:“臭!真臭!”

陳揹簍不理他,劉麥稈湊到陳揹簍面前,響亮地咳嗽一聲,說:“你聞聞,老來順的羊湯味,我給你帶回來了。”

陳揹簍被騷擾,只好停下來抽菸。

以前,劉麥稈兜裡裝著皺巴巴的兩塊五的紅蘭州,專用於在眾人面前裝門面,背地裡抽老旱菸解饞。

現在,他過黃河跨長江,一下升級到了十六元的黑蘭州,檔次在村子裡首屈一指。

劉麥稈掏出煙,點著了,大口大口地抽,便抽邊舒坦地哼哼,陳揹簍大度地報之以微笑。

抽完一根菸,劉麥稈又拿出兜裡的錢,在手上拍一拍,手指嘴裡舔一舔,數錢,老是數不清,他煩惱地說:“揹簍,能幫我數數錢嗎?”

陳揹簍將鐵鍁插在糞堆上說:“我覺得你那錢比我的豬屎還臭。”

劉麥稈眨巴著眼睛說:“臭?怎麼人人都搶著要?你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有本事,兜裡拿出兩千大洋來?一千?五百也行!”

陳揹簍埋頭做活,劉麥稈的氣順了,一口又一口,又長又均勻。

陳揹簍備受打擊和羞辱,鬱悶至極,只好找徐朝陽校長大倒苦水,他甚至後悔了當初和劉麥稈打賭,說:“陳望春看起來中了狀元,卻沒個屁用,還不如讓他去打工。”

徐朝陽校長被陳揹簍的言論所震驚,他嚴厲批評了陳揹簍頹廢消極的思想,說:“你這麼想,是急功短利,是近視眼。”

徐朝陽校長同樣對油坊門人的短視和無知感到憤怒,他耐心開導陳揹簍:劉愛雨充其量是一株禾苗,你看見她結了一個棒子就眼紅了?但陳望春是一棵大樹,參天大樹,他是要做棟樑的。

要做一棵大樹,就不要和一根草比。

徐朝陽校長形象生動的比喻,化開了陳揹簍心中的鬱悶,使他豁然開朗。

一縷春風吹進了他的心田,他覺得天朗氣清、百花盛開,對啊,人的眼光還要放長遠些,不要只看見鼻子尖,劉愛雨和陳望春是一場長跑,比馬拉松還長,現在,劉愛雨跑在了前面,那麼兩年三年五年之後呢?陳望春必贏,劉愛雨必輸。

徐朝陽校長堅定地站在陳揹簍一邊,他努力勸說著家長,不要鼓動學生輟學;他多次呼籲:不要被蠅頭小利所惑,而誤入歧途。

但家長們說,我們就要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那些雲裡霧裡的東西,我們才不稀罕呢。

陳揹簍不屈服於劉麥稈的壓制,他頑強地為陳望春發聲,徐朝陽校長說得對,忽視遺忘陳望春,是對教育的侮辱和踐踏。

陳揹簍開始熱心地關注北京。

之前,北京是遙遠的地平線上的海市蜃樓,不可觸及;北京在三十三天之上,與油坊門的小老百姓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但是現在,透過陳望春,陳揹簍和北京發生了親密的關係,他關注著這個城市的一舉一動。

每天晚上七點,陳揹簍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新聞聯播。

陳望春考上大學前,陳揹簍家沒有電視,家裡實在沒有多餘的錢買一臺電視機,怕影響陳望春學習,只是個美麗的藉口。

陳望春上了大學後,陳揹簍希望透過陳望春瞭解北京的希望破滅了,一是陳望春假期不回家,二是他從不寫信。

家中收入有限,為供陳望春上學,陳揹簍省吃節用,一個子都不敢亂花,以至於劉麥稈大肆宣揚說他半年沒有聞過肉味,但為了瞭解北京,陳揹簍還是咬牙賣了兩隻羊,換回一臺電視機,至此,油坊門實現了戶戶有電視的小康目標。

新聞聯播裡,每天都有北京的鏡頭,故宮、長安街、長城等等,每次,陳揹簍都激動地不行,說這地方我去過,那個地方我合過影,但是,電視機前只有他一個人,沒人聽他說,他心裡難受地貓撓一樣難受。

這樣看北京有什麼意思?陳揹簍便去別人家看電視,當出現北京的鏡頭時,他大聲說,我在這喝過水、吃過飯、照過相,無論出現啥地方,只要是北京的,他都說他去過。

陳揹簍看電視時的輕狂舉動,招致大家的反感,但他們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好在晚七點前,關上門,任憑他怎麼敲門,都假裝聽不見。

陳揹簍只好一個人關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