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場龍捲風,至今還被人們常常提起,像狗啃骨頭,越啃越有味。

那是麥收之後的一個下午,天上沒一片雲,地上沒一絲風,倒是太陽格外地紅,照得人人臉上像塗了厚厚的油彩。

天異常悶熱,人躲在屋子裡,光著膀子,一個個碩大的汗滴,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來,水滴大到不能再大時,咕嚕嚕滾下來。

院子裡的菜秧,清早還綠油油的,嫩得能掐出水來,這一會,變得灰白乾癟,擰成了一根根細繩子。

狗臥在蔭涼裡,熱得舌頭垂得長長的。

這個下午,六爺熱得焦躁不安,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厭世情緒,他躺倒在角落的窯洞裡,不吃不喝。

窯裡安放著十幾年前就給他做好的棺材,棺材每年刷一遍漆,已經刷了十幾遍,六爺埋怨閻王爺沒有及時勾走他的魂,讓他苟延殘喘十幾年。

現在,他憎恨這悶熱難熬的天,痛恨這亂糟糟的的人世,有了輕生的念頭。

六爺扒拉著棺材蓋,想躺進棺材去,早早嚥了這一口氣,就在這時,忽地一下,一股涼風撲面而來,那風竟滲骨的寒,六爺打個哆嗦。

六爺疾步走出門外,四野裡仍是粘稠的悶熱,就像糊了一層剛出鍋的滾燙的稀粥。

六爺驚訝地發現,天地間沒有一絲風,樹頭沒有擺動,樹葉也沒嘩啦啦地拍手,天上也藍汪汪的,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遠處的地平線上,一個巨大的漏斗旋轉著,在漸漸逼近,卻無人察覺。

眨眼之間,突然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一個巨大的陸龍捲,上大下小,大象的鼻子一樣,甩著抖著,所過之處,飛沙走石、枯枝亂飛。

人們驚愕地看著它氣勢洶洶地向油坊門撲來。

村西的一個麥秸垛,被它抓起,在空中快速地旋轉;幾隻雞和兩頭豬,也在高空耍起了雜技,轉著轉著,撲通一聲掉下來,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劉愛雨和陳望春,在門口的土堆上玩,他們在蓋一間房子,陳望春用枝條搭屋頂,劉愛雨用小刀在牆壁上開門開窗。

陳望春說:“不對,你的窗子比門還大。”

劉愛雨不服氣,說:“你搭的屋頂肯定漏雨。”

兩人嘰嘰喳喳地爭吵著,根本就沒感覺到大象的鼻子已經蹭到他們身邊了,他們只覺得天怎麼突然就黑了,剛才太陽還像個大燈泡一樣,掛在頭頂,烤得他們汗水淋漓。

劉愛雨和陳望春抬起頭,尋找丟失的太陽時,看見了他們這一生最為奇特的一幕:

頭頂一個巨大的漩渦,牛啊豬啊羊啊雞啊,還有桌子板凳,都在急速地旋轉,他們覺得非常有趣,興奮地蹦蹦跳跳。

就在這時,陳望春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帶上了半空,他感覺自己生出了翅膀,飛了起來,他高高在上,看見房屋、麥秸堆、大樹神奇地變小了,和他一般大的劉愛雨小成了一隻螞蟻。

陳望春伸手去拉劉愛雨,想和她一起飛翔,但劉愛雨離他越來越遠。

劉愛雨也伸出手,想抓住陳望春,但陳望春騰雲駕霧,一會就看不見了。

春天時,他們在草地上玩蒲公英,陳望春吹一口劉愛雨手裡的蒲公英,蒲公英的花兒飛了,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要陳望春賠她。

看著陳望春遠去,劉愛雨邊哭邊追著陸龍捲,她跌跌撞撞地追到村口,陸龍捲飛遠了,她抹著眼淚。

太陽出來了,村子在驚悸中顫抖,家家戶戶清點損失:屋瓦吹落了、門窗的玻璃碎了、雞飛了、豬丟了,門前的柴禾堆長了腿一樣,從西躥到東。

劉麥稈拴在樹上的奶羊,只剩了半截繩子。

陳揹簍家卻沒傷一根毫毛,他捻著幾根羊毛,遞給劉麥稈,衝他幸災樂禍地嬉笑時,何採菊卻驚慌地說,陳望春不見了。

那時,太陽已經掉到了山後頭,家家屋頂炊煙繚繞,玩累了的孩子都坐在家裡的飯桌前捧起了飯碗。

陳揹簍和何採菊東跑西躥,將村子幾乎翻個底朝天,沒發現陳望春的一個腳印。

村裡人幫著找陳望春,他們打著燈籠火把,搜尋範圍擴大到村外的莊稼地裡、樹林子裡,溝溝岔岔裡,那麼多的手,那麼多的眼睛,就是一根針也能摸到,卻愣是不見陳望春的影子。

月亮升上半空,何採菊絕望的哭聲,像一條長長的繩索,勒得村子喘不過氣來。

油坊門消失已久的黑鴉,聚集在池塘邊的樹上,飛起落下,像一片片烏雲,而它們怪異的叫聲,使人們又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