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農活四大苦,和泥、脫坯、割麥、生孩子。

割麥子,上被烈日烤,下被熱氣蒸,麥芒扎人,身子三折,在大海一樣的麥田裡,一步一挪,總挪不到盡頭。

一天麥子割下來,腿疼胳膊酸,而腰像斷成了兩截,壯勞力都撐不了,何況一個十歲的孩子。

但劉愛雨軟纏硬磨,田明麗只好給她磨了鐮刀。

田明麗八畝麥子,別人家男女老少齊上陣,幾畝麥子,割的割,拉的拉,碾的碾,幾天就顆粒歸倉了。

田明麗不行,她沒有三頭六臂,她得把麥子先割倒,拉回到打麥場,晴天曬著,雨天摞起來,往往是最後一個打碾。

笨鳥先飛,自己家勞力少,就得搶在前頭。

鐮刀磨好了,田明麗打算早飯後去地裡。吃飯時,劉愛雨問:“娘,咱家咋不吃肉肉?”

兩天前,劉愛雨就看見村裡好多人家都割了肉打了酒,準備麥收。

昨天晚飯時,她特地站在街巷裡,果然聞見了一股肉香,她追逐著飄忽不定的肉香味,那是東亮家,是村長牛大舌頭家,他們家的門都緊緊關著,她趴在門縫裡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股股香味,調皮地往她鼻子裡鑽,她只能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想象他們吃肉的幸福樣子。

劉愛雨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肉了,對上一次吃肉的經歷,已經模糊不清了。

田明麗喉頭埂塞,她嚥了一口唾沫,說:“娘忘了,過兩天給你補上;割了麥,打碾後,曬乾就能賣錢,有了錢就有了肉。娘這回不騙你。”

割麥是一件既耗費體力又摧殘人心理的苦差,二十多年後,當劉愛雨坐著寬大的波音747,即將降落在北方的某個機場時,她看到遼闊的田野裡,大型聯合收割機排著隊,在一望無際的麥海里劈波斬浪,她突然內心一陣翻騰,沒來由地熱淚盈眶。

她想到了她的童年時代,摻雜著麥香味、泥土味、陽光味、汗水味的酸澀童年:汗水流進眼睛裡火辣辣的滋味、麥芒在胳膊上扎出了一片片紅色的小疙瘩、腰要折斷了的疼痛、看不見地頭的溺水的感覺、長時間彎腰勞作,猛一起身時的眩暈。那一刻,耀眼的太陽也是漆黑的。

又瘦又小的劉愛雨,即使直立著身子,在無邊無際的麥海里,也僅僅露出一個腦袋。

那時候,她的前後左右都是麥子,是一波接一波襲來的熱浪,那猶如七八十度的熱水,滾燙而令人窒息。

原來,她是渴望著麥子多多,白麵多多,才會常常吃餃子饅頭,而現在,她不想吃白麵了,因為,從麥子變為白麵、變為饅頭餃子和麵條的過程太艱辛了。

劉愛雨的胳膊被麥芒扎得稀爛紅腫,沾一點水就疼得鑽心;汗滴從她的每一個毛孔滲出,然後匯聚成一條小溪,在身上流淌,它們像有毒的化學藥劑,腐蝕著她嬌嫩的面板,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要爛掉了,她有著莫名的恐懼。

劉愛雨手上磨出了幾個透亮的血泡,娘用酸棗刺給她扎破,纏上紗布,血不斷地滲了出來,將紗布染得烏黑。

娘讓她歇著,她象徵性地在地頭上吹了一會風,又偷偷地溜進了麥地裡,揮起她的小鐮刀,她明白,只要她多割一把麥子,就能讓娘少割一把麥子。

幾個地塊上的麥子,好不容易割完了,娘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運回到了打麥場上,七八畝地裡的麥子,整整齊齊地立在打麥場上,像一個接受檢閱計程車兵方陣。

田明麗的麥子沒有碾,一是麥子曬乾曬透了,才能打碾;二是田明麗要等村裡人打碾完畢之後,才會有人給她幫忙,碾一場麥子,是需要五六個壯勞力通力協作的,單靠她們娘倆,想都不要想。

這個極其需要男人的關鍵時刻,自認為是家裡頂樑柱的劉麥稈,卻戴著墨鏡,咬著瑪瑙嘴的煙鍋,穿行在遙遠的村莊裡,兜售著他的偽冒假劣商品,施展他坑蒙拐騙的技倆。

田明麗家是村裡最後一個碾麥子的。

這一天,來了十多個幫忙的,從早到晚,碾了三場,所有的麥子碾完了,傍晚時,來了一場好風,麥粒也清出來了,剩下的就是把麥子曬乾,裝進囤裡。

從去年秋季播種,到今天打碾,一粒種子變成麥苗又變成麥子的過程,完成了百分之九十,離顆粒歸倉只有一步之遙了。

公曆6月28日,距田明麗開鐮收第一把麥子,只差兩天就整一個月了,這一把麥子收得太艱難,但總算收完了,看著攤了一場院的麥粒,田明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希望接下來能有幾個晴天,把麥粒曬乾曬透。

第二天,果然是個大晴天,暴烈的陽光,使田明麗身子裡時刻緊著的一根弦放鬆了,多好的天氣,沒有一片雲,也沒一絲風,瓦藍的天空如浩渺的海洋,大日頭下,打麥場像一個滾燙的鏊子,炒得麥粒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