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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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曉得這訊息的是第三弄口上的七阿嫂。阿七還在馬路上賣花生米沒回來。李保生來說今天晚上有戲看,要七阿嫂叫阿七買三十斤花生米,還說阿七隻能一斤賺一個銅板,因為都是自家人,便是阿七兩夫婦也有得吃的。
七阿嫂一曉得這訊息,一會兒就傳開了。好些人都跑到第十弄李保生家去瞧,沒看見李保生,只有幾個人在他門口捧著一張紙神氣活現結裡結巴地念。小麻皮也在那裡念,說他們是戲子,真見鬼,小麻皮會唱他媽的卵戲。
快散工的時候,弄門口就貼了兩張寫了字的粉紅洋紙。識字的都跑攏來看。不認識字的就跟著擠去問問:
“什麼事體?”
“嘿,老哥!有人請過節呢!”
“叫朋友請酒,擺家家年兒……”
“過他閻王老子節,飯也沒有吃的,窮開心!”
“花生米不要吃,看看九一八新戲倒好呢……”
“嘿,今天廠裡工頭還勒著,要我們捐幾個銅板給什麼東北義勇軍,說不要過節了。我們一個也沒有拿出來,我們比不得有錢人家過節,也不花錢,也不捐錢,鬼曉得這錢捐到什麼地方去!……”
“過鬼節,張印子才要過節呢。”
張印子是個放債的人,今天跑到這同和裡,有五十多家都欠他的債,他逼了一些錢,還搶了許多破夾衣,舊桌子,連床鋪抬走了的也有,弄得男人們都在心頭髮氣,暗地裡握緊拳頭:“媽的你狠,總有一天揍死你!”女人們更有哭出來的。被抬去了床的人家,沒有法,四處找稻草。
“買根籌子開水泡飯吃,快些呀!”
“小狗子,今晚有戲看呢,九一八是什麼,你懂麼?”
“媽媽不懂九一八,問爸爸好了。爸爸昨天同阿七講不準紀念九一八,說要來捉的……”
都急慌慌地吃了晚飯,小孩子們因為想擠在前邊看戲,飯也沒有吃飽,都跑到第十弄去了。女人們碗也不洗往鍋子裡一泡,牽著,推著也去了。這個弄裡自從春上吃過大鍋飯後,還沒有這樣熱鬧的集會過,這是一個新的晚會。
第十弄人全塞滿了,還在擠著來。屋子裡塞滿了人,樓上也是人,屋上面也是人。第十弄的末端,不知什麼時候搭了幾條木板,搭得高高的像個臺,大約是戲臺,也站滿了人。臺上臺下鬧成一片,聽不清講些什麼,時時從人叢中吼出一聲兩聲:“李保生!叫我們來做什麼,快些說呀!”
拿了一個話筒子的,不是李保生,是第九廠的王大寶。他開始說了:
“今天……”
阿翠,小玉子,梅英,幾個站在一塊的,悄悄互相推著,吃吃地笑了起來,看不出這癩痢頭,也學著拿話筒子了。
聽到每人有一把花生米吃,全場都笑了。
“真是小意思,大家不要笑,不過吃著玩玩,哪裡是過節?”王大寶也笑著說,後來忘記了,把話筒子拿在一邊,又接下去道:“媽那個×,節在租界上過啦,看那邊天,紅著啦,電燈密得像天上的星,人打扮得像洋畫上的妖怪,老子三十年了,沒有過過節,小的時候還跟著我媽拜拜菩薩,說有鬼,我不信這些了。前年廠裡還放半天假,自從去年來,哼!別說了,咱們大家都有數目……”
對的,哪個心裡沒準兒,這弄裡就還有許多人上夜班。莫說笑聲縮了回去,就要勉強裝個笑相兒,臉子也拉得痛。都不做聲,說不出什麼話,讓這癩痢頭說下去吧。
“媽的,今夜就叫來聽你說傷心話麼?”有人心裡這樣想。
靜靜的,王大寶也不說下去,只有沉默,人都有點不舒服了。
這時李保生一下跳到王大寶的前面,笑著說道:
“嘿,咱們別說那些什麼節了吧。那值不了個什麼,丟給那些少爺王八摟**睡覺去吧。咱們今天請大家來玩玩,是因為咱們這同和裡新組了一個班子,咱老李,不怕出醜,自己編了一出新戲,他,黃伯祥便教排,戲子也不少,就行頭可憐得很,咱們都是自己人,別見笑。戲演得不好,包涵點,演得好,還請大家都來咧,咱們這個班子叫‘九·一八’劇社……”
這樣一說,把大家的心說開了,好些人又鬧起來:
“‘九·一八’什麼呀?……”
“什麼豬蝨呀?……”
“我來一個,李保生!……”
“噎……別鬧羅,李保生你說下去呀!”
“為什麼叫‘九·一八’劇社呢?”李保生一大聲接下去說,全場便又靜下來:“那是因為從去年‘九·一八’……”
“‘九·一八’是什麼?”從視窗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
“我曉得,是去年九月十八那天,東洋兵打瀋陽,放火,放炮,殺人,姦淫,就同春上在閘北一樣……”
“對了!”李保生大聲喊起來。
可是底下又有人接聲問,“是不是怕忘記了,來個會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