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走下對門的山,天為彩霞染著,對門山上的樹叢,都變成深暗色了,濃重的,分明的刻劃在那透明的,緋紅的天上。么妹,她今年剛剛十四歲,站在禾場上的一株桃樹下,臉映得微紅,和花瓣差不多。她望著快要消逝去的景色,她的心永遠是,時時為快樂脹得飽飽的。這時她卻為一聲焦急的嘆息駭著了,她急速的轉過臉來,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麻利婦人站在離她不遠的一株楊柳樹下,柔嫩的柳條不時拂著她的肩。么妹不安的問道:

“媽!你又嘆息了!為什麼呢?”

媽隨便的望了她一眼,仍然將眼睛望著遠處,像自語的說:

“我擔心呢。”

么妹看到媽望著的地方,在稍遠的田坎上,兩個人影慢慢的走遠去了,後面那個較高,較壯實的,她認得出是她爹。田坎只一線,非常窄,但縱橫非常多而且美,近處的水田,大塊的睡著,映著微紫的顏色。於是她問:

“那前面走著是誰呢?他穿得有長的棉袍。”

“是大老爺家裡的高升,沒有事他是不會來的。我很怕,這是下種的時候呵!”

么妹不很相信她媽的憂慮,還是抱著愉快的心情去望那些美的田坎。這些美的田坎,都是她爹和她哥哥們的匠心完成的。她望著爹和高升慢慢走下衝下面去了。她想起高升的樣子,斯文得像個少老爺,一雙白瘦的手,他的無光的眼睛,常常很討厭的望人,她不覺對她媽說:

“高升這人一點不惹人喜歡,可是你們總愛恭維他,爹一定又請他喝酒去了,姊姊告訴我過,說他是大老爺的當差,底下人,比我們還不如!”

“但是,你不懂,大老爺喜歡他,聽他的話,他要害我們是很容易的,不過他人還好,肯受恭維,不像三喜,你姊姊好說別人壞話,你怎好拿來講呢?”

“她並不好說人壞話,我覺得她只有點不喜歡大老爺家裡的人罷了。”

時候更晚了,涼風陣陣吹來,媽轉身走回屋去,而且叫道:

“么妹!到屋裡去吧,外邊很冷了。去看姊姊的飯怎樣了,你應該幫她才是。”

么妹向左邊廚房跳著跑去。她覺得自己餓了。小哥在廚房外小板凳上洗腳,一手攔著跑過來的么妹,吆喝著。

“哪裡去?”

她掙著:“不要你管。我看飯。”

“飯擺好在堂屋上了,只等爹回來。”姊姊從廚房高聲說。

“爹不回來吃飯了。”她退回身朝堂屋跑,“呵!姊姊!快些!不要等小哥。”

“這鬼丫頭!又不穿罩衫。”他望著她的綠布棉襖喊。他急速的提起那強壯的腿,拿一塊藍布去擦它。一盞小美孚燈在飯桌上擺著。奶奶坐在燈邊,燈光映著奶奶的白髮。媽在大聲告訴奶奶,說高升來過。奶奶咭哩咕嚕著:

“高升這癆病小鬼頭,我真看不上眼……老太爺當日幾多好……假如又來麻煩,明天老大揹我進城去,我會同老太太講理。老大不肯背,我便走起去,路我還認得……我快有十五年沒進城了。”

大哥笑著說:

“好,明天我就背奶奶進城,我們看他媽的半天戲吧,毛機匠昨天從城裡來,說這一陣多熱鬧,一天好多班子唱戲,他孃的說是女學生們也唱呢,還脫光了衣服,他孃的凍死她們!”

“就不准你同毛機匠在一塊,這傢伙常進城去,丟了田不種,布不織,一定不是好傢伙。毛老三卻是好人,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你怎麼又不同他相交呢。”

“他昨天還來我們這衝裡,我們只在衝口邊說了一陣話,你說他老實,哼,不呢,他才有道理,以後,看吧,有講究呢。他機匠哥哥哪裡比得上他,機匠只有一副空機子呢。”

么妹想起機匠家裡的一副大的黑的織布機。

奶奶問媽媽道:“老大是什麼年生的,呵,屬猴,今年二十二歲了呢,唉,應該討個媳婦才是。”

“媳婦我不要的,我養不活。我們家裡來不得吃閒飯的人了。”

小哥進來嚷道:“有什麼要緊,把么妹嫁了,兩相抵便成了。”

么妹撲過去,要打他,他跳到桌子那邊,得意的嚷著:

“偏偏要嫁了你!偏偏要嫁了你!不嫁姊姊。”

姊姊正在這時捧了一碗粥進來,她擋住了么妹,她問道:

“老二!你說什麼?”

小哥安靜的無力的答道:

“我說么妹。”

“他也說你。”

“不要理他,他不敢。”姊姊把粥放到桌子上,大家便開始晚餐了。姊姊是一個使一家人都害怕的人,可是都愛她,因為她愛一家人,她比什麼人都勤勞,為一家老老小小甘心的操勞著。

晚飯很簡單,只有兩樣菜,一碗綠的是油菜,一碗黑的是蘿蔔醃菜,可是都好吃。飯香得很,大家吃得香甜,尤其是大哥。那末可怕的將飯塞進肚皮去。姊姊吃得最少,只三小碗。奶奶牙齒不好了,愛喝粥,這是么妹她們一家人都不肯吃的,因為硬飯才能飽肚。

飯還沒吃完,爹便悄然走回來了。他坐到桌子邊,喊小哥替他盛了一大碗飯。媽特別擔心的問:

“有什麼事嗎?怎麼你沒有在外邊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