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名字叫著辛,約摸二十四歲的光景。微微有點粗野和倔強。濃黑有力的長眉和堅定的眼光,是表示了一部分個性的。沒有職業和家庭,常常寫一點小說之類的東西,拿到可以換錢的雜誌裡去登載,還正和一個年齡相彷彿也是靠賣文的年輕人住在一塊。文章是稍稍與人相異,雖說卻常常也要將自己的,覺得很是偉大的寂寞的心,隱秘地在字裡行間吐露著,然而終是比別人要來得溫柔細膩,所以歡喜看這類文章的讀者還不十分零落。只是在一種並不屬於身體,卻完全是天稟的,這女人自己知道神經不十分健全。所以每每在一種重的壓迫下,常常要想到一切事的傷心處,而歇斯底里地哭起來。她自己深恨這行為,覺得是懦弱的表示。她常常竭力壓制自己的感慨。她說:“哭什麼!訴什麼!哼也不要哼一聲,埋頭幹就是的。”她的朋友,也就是她的愛人,不免也嫌她太神經質了,常常要嘆息般又玩笑般地說道:“女人到底是女人呢。”但是她卻從沒有在人面前吐露過一句頹喪的話。她覺得在牢騷之後,縱是得到了同情,也是可恥的事。她不會有這愚蠢的言談。然而是如此一個不能經受一點劇變的人,在夢裡卻常常掉在一種喧鬧的怕人的波動中。這天早晨,便又正在做這一類的夢。這若果是現實,那她是隻能受一種莫明其妙的力支配著,不知是快樂得要笑,還是哭得那麼難受。不過,在夢裡,卻彷彿是很有力的,將身體在狂亂的嘶喊著的群眾中擁擠著。她要鑽到最前面去,她氣喘,一種壓不住的興奮,在一片模糊中,只覺得四周是發狂了。她聽到刺刀的聲響,馬蹄的聲響,救火車車輪也軋軋響起。她看見許多兵士,許多血,許多被砍了的人的臉。她正要大喊時,她卻醒了。只覺得一切都相反,她是在一種緩滯的空氣中,溫柔中。被褥軟軟地包著。房子裡為清晨的陽光照射著。一切傢俱似乎新塗了一層淺淺的柔和的髹漆。而胸前正壓著一隻灼熱的手,後頸邊也微微噓著一股熱氣。她稍稍轉側了一下,握住了那手。於是一個甜蜜的聲音便送過來:

“辛醒了嗎?”

後頸邊,便被一個軟軟的熱東西,緊地壓了一下。

她翻轉身來,鑽到更熱的懷中去,抽了一口氣。像放下一肩重擔似地那末抽氣。她細聲喊了一聲:“愛!”

兩條有力的臂膀,簡直是一個籃球選手才有的那末有力的臂膀很緊地抱了她一下。他像母親般捧起那頭來,又去掠那額上的短髮。她覺得他的臉顯得更年輕,那眸子又黑又大了。她不禁對那貼近的面孔嫵媚地一笑。這是惟有在愛人前才肯這末笑的。於是嘴唇便又貼合了。這年輕男人常常能給她以過分的溫柔,在有些時間,也粗暴得像只熊。他讚美她,愛撫她,卻不敢過分褻瀆她,他知道應該在什麼樣的情形中去表示愛情的慾望。他完全享福一般偎在她肩膀上,他低低問:

“還想睡嗎?我看著你。”

她不答他,將眼閉著,忘記了一切。

“做夢嗎?夢到情人了嗎?”

於是她想起了適才的夢,她斷斷續續地,無頭無尾告了他一些。

他說:

“你常常愛做這些夢,有幾回都將我叫醒了。我看你還是少思慮點吧。這樣神經會受傷的。”

“真恨呢。總希望自己強一點才好。”

“恐怕醒遲了也有關係。以後我們都該早點睡。你不常常失眠嗎?”

“早也不成,躺在床上還是不能睡著的。”

“躺著也好,只是我總反對你睡在床上看書呢。”

她不做聲了。她想起兩人在夜晚,為看書而爭執的事。她認為這完全是他的固執和無理。又極希望能找一本書在未起床之前躺著看。但她只多情地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沒有審察出那隱秘著的似乎是抱歉的一面。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她要求的事:

“一下,就轉來,拿一件東西,你莫怪我,好不好?”

他順從而許可了。

她輕輕地溜下床。在床那頭的地下,撿起一本小說,是她夜來沒有看完,又為著他的不高興丟擲到那裡的。

“只看兩頁,就只這一段,可以不可以?”

他默然地嘸了一聲。

她便拿背朝著他,舒適地躺著看書。

她常常有這末一點自私,不體貼那正熱中於愛情的彷徨的心,或者她瞭解到,然而不湊巧,正有這末一本不能放棄的小說在佔據著她。她在躲避他,而且慢慢忘記他,將心全放在書上了。

男的慢慢起了一層怨恨,於是手臂也覺得麻木起來,他尋釁似地將手從那頸項上抽了出來。她還是沒有一動的在看書本。他更寂寞了,覺得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憤恨,只想能想出一個懲罰她的法子。當他將眼睛四方搜尋的時候,看見那擺在寫字檯上的未完的稿子。他想:“唉,沒有時間了。還是起來先寫文章吧!”但是他卻又輕輕地抱住她的腰。

房裡靜了一會,一點聲音也沒有。連辛翻書頁時都覺得那響聲太大了。她詫異地掉轉頭去看她愛人,愛人大睜著眼。她說道:

“只以為你睡著了呢。在想些什麼?”

“我想無論怎麼,你一切都不能屬於我了,你還是屬於你自己。”

“你怎麼不說我現在是屬於這書呢?”她將書丟到枕邊,翻過身來。而這時男人卻弓起身,將被褥掀開,淡靜地說:

“我要起身了。”

“生了氣嗎?”

她想去扳他,他卻掙著起來了。而且將書撿給她,說:

“看吧。沒有生你的氣,只是忙得很,沒有時間陪你了。”

她還想溫存一下,但沒有動作,又賭氣去看書。

一會兒便又忘記了。

過了好久,男人已洗了臉,吃了牛奶,穿好衣服,走到桌邊去寫文章,看見她還動也不動地躺著,不覺走攏來,在她眉彎上用力吻了一下說道:“喂,小姐!火已經生好了,快到日中,起來得了吧。”

她匆忙回報了一下,便又看書去了。

火爐裡的煤,著得呼呼地響,在很遠的器具上,閃動著一抹不定的紅光,她不覺伸出頭來看了一下,異常高興起來,一跳便坐起身。在側面衣櫃的鏡子裡,自己看見那隻穿一件睡衣的大領坎肩的半身像,頭髮飛蓬得很高,那圓臉的下半部,就襯得很尖了,她撮起嘴唇向那正在會意而又驕傲笑著的影子做了一個要接吻的樣子,便急急叫了一聲:“我愛!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