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日記(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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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細的鋼筆尖,沙沙的在一個簇新的稿紙本上移動,字顯得比平日更其潦草了:
“今天大約是十八吧,是個難得的好日子,難得我竟動了筆。我強迫我離開床鋪,要來寫日記了。我有許多話只能向自己說,讓自己去好笑的。然而總得寫下去,直到死的那天為止。向自己說點瘋瘋癲癲可笑的話,未必會比躺在床上想一點瘋瘋癲癲可笑的事更壞!也許……”
寫到這裡筆便停頓了。及至再寫時便又變成了:
“哈!這便是我可笑的證據!‘也許’,也許什麼呢?難道好和壞在我還不是一樣嗎?是啊!什麼都很好。”
這個難得動筆的日子,只在第一張稿紙上寫了三分之一的,鋼筆尖便休息了。要寫日記的伊薩,這時跳上一張沙發,在沙發上揉著。她覺得她說得太忠實了,因為太忠實,她覺得這生活確是淒涼可怕。難道不是嗎?好和壞於她有什麼相差呢?她懂得的。她懂得的只有比她說出的更多。因為她懂得太多,她就更可憐自己,更無法擺佈自己。在沙發上,她把那披在額上的亂髮抹開,頭仰著,眼望著前方,大聲的嘆著氣:
“唉,我決定了,死去吧,死去吧!”
於是她哭了,她沒有想到什麼可留戀的人和事,她找不到可以不使她傷心的事,她願意有一點可悲的情節來暖和她的心,但是沒有,實在的,好或歹,於她能有什麼相差嗎?在她的心上,她早已把一切事都推想到極端了,用她一個人的自以為冷靜和深刻的眼光來斷定的。所以她覺得這生活很無意思,很不必要,她固執地屢次向自己說:“頂好是死去算了!”
她哭了半天,她彷彿已決定。她總以為過不了許久,她就會死去的。她沒有想到出門,卻在無意中把衣服換停當了。她自己又覺得好笑,未必這就是去死嗎?而且這死的方法很使她躊躇,她願意再等兩天,看能夠向什麼地方設法十幾塊錢。除了海,她是不願自殺的。這也可以說她不願在可能被救的方法中去嘗試。於是她又躺下了。她把一件一件衣服脫下,撂在地上,撂在椅上,撂在床頭,她看見滿屋子的紊亂,換下幾天的髒衣服,什麼報紙呀,扯亂的紙屑呀,梨皮呀,新舊的,她實在不願再呆下來,但又無處可走。這天的日記繼續寫了好些:
“我決定了,總有一天我會自己死去的。死,死於我是很自然的事,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因此驚詫。我不是生活得很長久了嗎?但毫無樂處,永無樂處。我死去了,只是我自己的休息,我很不願再過問這世間的事了。我也沒有一絲的怨意來對這世界。世間本有許多幸福的事,對我也不見得會壞於別人。所差異的,是別人有那柔美的心,他能享受他的好處,和忍受他的壞處。我呢,我是太看清了,我無須乎那完美的命運,我相信把世間所有的榮幸都加之於我,我仍然還是毫無所得。從前我恨命運,覺得命運播弄了我,因為我懂得我並不是超人,我所以成為現在的我,完全是受了環境的支配,我常常希望我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生活在鄉下,除了餵養牲口,便不能感受其他的人。然而現在我還有所怨恨嗎?不啊。我還很安於現在呢,我並不希望我像其餘女人一樣安享那些福氣。我覺得我很懂得,我很能稱出這世間一切情感的人性,我應滿足這生活。雖說我將死去,為這而死,也並不會含了什麼世間的仇與愛。實在只是因為我要休息了,我不能刻苦下去。我所負擔的苦,實在太重了。”
“說到苦,我又覺得很可笑,有什麼苦呢,我並不苦,我只是無味罷了……”
二
第二天的早上,伊薩還沒醒,便有一個輕輕的聲音在門上彈著。
“伊薩,伊薩!”
伊薩跳起來,披一件衣服去開門。於是那漂亮的小章便捱了進來。伊薩又蜷進被窩,睡著不肯起來,她忽然想到,她眼睛一定很紅,她怕被人看出她曾哭過。小章被那在地板上跑著的一雙小腿惑住了,他只逗著說:
“起來吧!起來吧!我不信那被窩會那樣可戀。”
伊薩喜歡把自己一人關在房子裡,但小章竟不走。她不願給人難堪,只好起來陪小章坐,她比小章說的話還多,直到下午四點鐘,來客才站起身說走。伊薩也不留,只說自己也倦了,若不還可陪他出去玩。在晚飯後,她又在靜寂的燈下,來繼續她的日記了:
“不知為什麼,我常常對人抱歉,想不出頂好的辦法。譬如小章來,我是懂得他意味的。我覺得他很可憐,然而那可憐卻不能打動我的心,對於這些事我瞭解得比他多。他連能引起我有捉弄他的衝動也沒有。我不好十分拒絕他,只好不給他一種機會,看到他失意的又走回去,覺得很負咎。又彷彿希望他再轉來,轉來我也許會給他一點好處。其實,我很可不必為這些來耽心了。我並不是一個娼妓,我無庸去敷衍許多人。我應當有我的意志。我有權利把那些我不喜歡的人叉出去。但是我不能,我總覺得我自己太不行了,為給別人暫時的滿足,或儲存一個美幻的夢想,我應當扯謊,騙了人,覺得別人快樂了,未必自己不會反而相安些,然而這些都是空話。”我所真真要寫在這裡的只有一句,只有一句:
“‘小章答應我,他明天會帶二十塊錢來。’”
“我到底對於死,有什麼疑惑沒有?我希望把我自己分析得清清楚楚,我不願意讓自己冤枉死去,如若自己還有一點不想就死去的意思。我反反覆覆在心中自問自答了好久,結果是:‘倒不如死了好。’是的,這是對的。死了總好些吧。”
三
十月二十一號了。伊薩很難過,她不知怎樣才好,她固執著,時時向心裡說:“我要死去的,我要死去的。”她什麼都沒有預備,她不忍心收拾那些東西,她想讓它們保有原來的位置。她替父親寫了一封信,沒寫完,又扯了。她想告訴朋友們一聲,又想到別人決不需要接到這報告,所以便等著。她整整在房子裡等了一上午,不知想到一些什麼事,只覺得茫茫的。她很想就上船去,天又難得黑下來,她彷彿還焦躁起來,她感到一個人便是要去死,也有如此的麻煩。其實,這時,在潛意識裡,她又擔心,怕太陽下去得太快了。難道她真個就同這世界如此的決裂了嗎?不過她仍然固執的在那稿紙本的第三頁上寫著:
“我死去了,就在今天。這是找不出理由來加解釋的。我一切都灰心,都感不到有生的必要。我毫不好奇,我毫不羨慕自殺的美名,也沒有什麼理由使我覺得自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死去,我的心是很平靜的,世界也仍然保守平靜,雖說在那時,父親也許會哭我,認得我的人或許會重複著說一句:‘伊薩投海了。’但是這是不久的。我知道的很多。誰能把誰記憶到好久!我死,不是被逼的,我沒有一種動人的浪漫故事作背景,這新聞值不得別人拿去來感悼。”
事情常常是出於人的意外的。在夜裡,只有燈光,沒有人聲的夜裡,這稿紙本猶赫然大開著躺在雜亂的書桌上。在“這日記算完了”幾個潦草的大字後又加了不少的,按行格寫著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