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第1/9頁)
章節報錯
一
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生在操坪裡打網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裡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
網那邊正發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樣兒發笑。
“笑什麼,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生進校沒多久,對於教員還認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於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眼睛呢,是一個鈍角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浮腫的眼皮裡;走起路來,常常把一隻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髮;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裡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
這時他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嘆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沖沖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球的幾個人也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麼花樣呢。
“是怎麼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一鬨的擠了進去。室內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麼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麼駭得噤住了的一樣,只無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牆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愣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於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乾!揩乾!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裡,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麼!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麼的!把眼淚揩乾,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裡便搶上一個長髮的少年,一面打著招呼,一面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起來:
“好吧,你們去開什麼會議吧!哼,——我,我是無須乎什麼的。我走了!”於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叢,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裡更無秩序的混亂了。
“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這樣的低語著。
以後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只學校裡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另僱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
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太守年輕時,生得確是漂亮;又善於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裡。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去奉承他,終日鬥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只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後再調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化的事。於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規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在難產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遊蕩,以及他後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質的脾氣發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嘆息和眼淚,並且終身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裡。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嘆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於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裡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扇動那美麗的眼。只可惜現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裡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嘆息來送別他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託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夢珂把那當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後,自己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孃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中學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後,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天下午才回校。至於她姑母家裡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一樣。
勻珍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麼會有空來,是不是學校又放假,並請她坐,還接著說:“只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於是趕忙丟下筆,一面把頭抬起:“不寫了。怎麼,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驗是瞞不過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裡雖說已明白,口裡卻不肯說穿,只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干的閒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願聽的樣子。
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麵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鄉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和上海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雲只能在山腳邊盪來盪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面山上也能聽見。樹呢,有多得數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裡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捻著鬍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裡有這樣多的學校呢,並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校的,並且酉陽的聖宮——中學校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樑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臺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校的鞦韆,看是多麼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裡的來,像個什麼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有五六丈,上面的葉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裡蕩著時,才算標緻。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盪到東邊伸手摘那邊杈過來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
夢珂因此卻湧起許多過去的景象。彷彿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巖洞裡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跑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么姑娘——看名稱總夠年輕吧——小孩們有時是叫么媽的,這么媽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僕,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