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陳州被我領進家門的時候,飯桌邊已經加了一張椅子和一雙碗筷,我媽看見我們,就開始招呼他過去吃飯。

我爸媽估計也是一把演戲的好手,剛才惋惜的神色全部都一掃而空,像是聽不見剛才陳州爸媽吵架的聲音似的,泰然自若地給他盛飯夾菜,捎帶嘴地問問學習情況。

陳州的興致並不高,我爸媽說兩句,才換回他一句。

我媽對他說:“小州啊,最近學習緊張嗎,謝羌這丫頭每次回來還要寫作業到半夜呢。”

我爸對他說:“學習再緊張也不能不顧身體,你看你瘦的,以後想吃什麼就跟叔說,叔給你做。”

“嗯,我知道了,謝謝叔。”陳州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抬頭,只一味地埋頭往嘴裡扒飯,我看著他,胸腔好像被堵住了一樣,堵的身體的水汽上湧,掙紮著想要擠進眼眶。

那時候的我日子過得還算幸福,以至於常常忘了,很多時候,陳州都是一個人。

聽我爸說,陳國濤叔叔和何芳阿姨是相親認識的,當時家裡催的緊,倆人認識沒多長時間就匆匆結婚了,再後來就生了陳州,剛開始還好好的,沒過幾天就吵了起來。

陳州當時還不到兩個月,餓的嗷嗷哭也沒人管他,他奶奶從鄉下來伺候何芳阿姨月子,又不知道怎麼兩個人又有了矛盾,老人家只好又回去了。她在的時候,陳州好歹還能喝上點米糊奶粉,她走之後陳州就徹底有上頓沒下頓了。

我媽當時跟何芳阿姨前後腳生産,剛成為母親,聽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實在不落忍,就讓我爸去把陳州也抱來,她奶多,我吃的又少,正好勻出點給陳州。

說起這件事,我爸總免不了對陳國濤叔叔和何芳阿姨有點微詞,“都是當爹媽的人了,還沒點責任心。”

我和陳州,也是吃同一個母親的奶長大的。

這一頓飯他到底是沒有吃進去多少,而且只吃米飯,除了我爸媽給他夾過去的菜,再不肯碰其他的一口。吃過飯,我媽讓他別走了,今天就在這兒睡下,他卻不肯,犟著要回家。

我那時候不懂,明明這裡比他家要好的多,至少我的房間聽不見爭吵和摔東西的聲音,為什麼他還非要回去。過了很久以後,那些混沌的情緒才終於撥雲見日,它有一個矯情的名字,叫自尊心。

它像一棵用眼淚澆灌生長的藤蔓,蠶食著可憐情緒,慢慢包裹住心髒,然後築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我看著陳州離開的背影,悶悶地對我媽說:“陳叔叔和何阿姨怎麼這樣?”

我媽瞪了我一眼,沒回我的話:“不該你管的少管,回你房間睡覺去。”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我想不明白,陳州的爸媽根本不相愛,又怎麼會在一起呢。他們不止不相愛,多年的摩擦沒有浸潤出溫情,反而讓他們彼此相互憎恨。

我不心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想了解他們的痛苦,不想知道何芳阿姨有多麼的盡心盡力,陳國濤叔叔有多麼努力工作,我甚至有些恨他們,為什麼要對不起陳州。為什麼要讓他遭受這一切。

我想著,窗戶處傳來的脆響忽地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從被窩裡鑽出來,拉開窗簾,掰開被霧氣糊滿了的玻璃窗,看見了陳州那張被凍得有些通紅慘白的臉。

臉頰是紅的,嘴唇是白的。

“陳州。”我叫他的名字,手心還帶著剛才被窩的熱氣,用左手摸了摸他的臉,又嫌棄地彈開,“嘖,涼死了。”

陳州不說話,就這麼看著我。

我太瞭解他了,他想提一些難為情的要求又不好意思開口時就會用這種表情看著你,等你自己發現,或者沉默地走開。當然,這種難為情有時候也只是他認為的難為情。

我大約懂了他想要幹什麼,於是從地上拿起棉鞋扔出窗外,自己也從被窩裡爬起來,從這扇緊挨著床的窗戶中跳了出去。

穿上鞋,我和他並肩走在平西的小道上。

平西這些年來的基建做的非常好,尤其是在李思凡一家搬來這裡之後,連路燈都比平常亮了幾個度,讓心懷不軌的人都無處藏身。

熾白的燈光下,我和陳州的影子濃黑又清晰,從這一個路燈下走到那一個路燈下,身影變長,變短,再變長。變濃,變淡,再變濃。他的臉被一圈毛領攏住,我盯著那片深黑,眼睛由於太過幹澀從而泛出淚花,緊接著,是喉頭的一片痠痛。

“謝羌,你還記得嗎,我們倆小時候就喜歡爬這棵樹,你還從上面把我踹下來過呢。”

他停在一個大樹前,那是一棵據說有好幾百年歷史的大榕樹,他的形狀太過奇特,以至於小時候的我總是懷疑這下面應該藏著什麼武功秘籍,秘密寶藏,或者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神秘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