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禮默然站立,目送賈善遠去,眼低的恨意也隨之消失,繼而是對前途的迷茫。他並非逆來順受,只是事已至此,哭和鬧都不是上策,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劉爺大感訝異,奇道:“別的孩子到了我這,一落單,不是哭著喊著要回家,就是撒潑打滾,你倒乖覺,知道無用,既不哭也不鬧,看來......以後會走得長遠些!”

守禮不理解劉爺言外之意,但直覺告訴他,劉爺是抱了一種欣賞的眼光看待他,不免意外。

“走吧!”劉爺不緊不慢從座位上離開,大大方方經過守禮面前,徑直出了敞廳。

守禮緊隨其後,穿過兩扇白茬兒木門,只見玉兔西沉,星光黯淡,後院異常的大,東西各排了一溜矮房,粗略計算,約計十來間房,每一間都亮著昏黃闇弱的螢火之光。

劉爺不急不躁,邁著穩健的四方步,一路向南邊的房屋去,然後,隨意選了間房。

推開房門,劉爺略略掃了一眼屋內,然後背轉過身,朝守禮招了招手,示意守禮走進去。

守禮耷拉著腦袋,心平氣靜跨過門檻,打眼就見大通鋪上或躺或坐了六七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孩童。守禮移開目光,只見屋裡凌亂而骯髒,似乎經年無人打理。

“......”

守禮收住腳步,直眉瞪眼看著屋裡的場景,驚懼交加地說不出話,直盯向劉爺。

“他們和你一樣,明早要送去同一個地方,等下好好和他們聊聊吧,說不準以後還能互相照拂呢!”說罷,劉爺別有意味地颳了守禮一眼,然後出去關了門。

守禮怔怔站著,等一一打量過這些大通鋪上的孩子們,他才小心翼翼湊過去,選了個面相憨厚的,搭訕道:“你也是要去閻老爺府裡當僮僕的嗎?”對方不回答,只拿眼一個勁打量守禮,守禮被看得不自在,改口問:“你家在長安城哪個坊啊?”

對方照舊沉默,而其他孩童要麼熟睡,要麼提防守禮,守禮問了幾回,見他們都懨懨的愛理不理,很快就沒了詢問的勁頭,乾脆縮到牆角,扯了床被褥蓋實身體,眯眼打盹。

這一覺睡得很淺,守禮腦海裡浮想聯翩,夢也不甚香甜,盡是些光怪陸離的場景。

次日,天才亮光,守禮便睜開眼來,悶悶跳下大通鋪,透過窗戶去偷窺院子裡的動靜。

果然,劉爺正在院子裡洗漱,只見他胡亂洗了把臉,然後就昂首大步朝房間走來。

守禮緊張極了,飛快跳上大通鋪,隨手撈了床被子,矇頭臥倒。旁邊的孩子正睡得香,一下子被吵醒了,有些不知所以,滿眼疑惑地睜開眼來,見不是自己家裡了,又大放哭聲。

門咣噹一聲被踢開了。

劉爺滿臉帶怒,指著那嚎哭不止的孩子,斥責道:“哭哭哭,就知道哭,這都來了幾天了,還不認命?怎的,還巴望你老子娘來接你回家不成?我實話與你說吧,打從他們把你送這,就沒想著接你回去,你要再不聽話,早晚落一頓好果子吃!”

這一嗓子,吼得全屋都安靜了,幾個熟睡的孩童紛紛揉開惺忪睡眼,挺身坐了起來。

守禮聽左右動靜不小,想裝睡是不成了,只好怯怯從被窩抻出頭,佯裝無知狀。

劉爺見孩子們驚恐不安,甚是可憐,不由想起膝下養育的一對兒女,當下便心軟了,略略喘勻了氣,然後,語氣變得柔和起來:“行了,接你們的人快來了,都抓緊起來吧,到外頭洗把臉,等下各自收拾包裹,別遺落了什麼物件在這兒!”

話音剛落,有個小孩便爬下床去,接著,大家全都下了床,守禮當然也跟著起了。

院裡,柳樹才抽了新芽,溫煦的陽光灑在樹間,幾隻小麻雀瞟見人,嘰嘰喳喳的飛開了。

守禮隨便漱了口、洗了臉,就回屋拎了包裹,挑柳樹蔭裡站著,其他幾個孩子也老實站好,各自保持沉默,互相帶著警惕心打量彼此,卻誰也不肯主動搭訕。

打破這寂靜的是一聲馬鳴,只聽得前廳腳步聲雜沓,等不及守禮他們做反應,便見劉爺喜氣洋洋冒了頭,身後還跟著幾個服飾相同的人,迎著一慈眉善目的頭領走進院裡。

“郭內侍,這些都是預備今年進貢的男童,您先瞧個新鮮!”劉爺客客氣氣道。

郭內侍一一打量過眾人,嘖道:“依我看吶,你這差事越辦越不盡心,難怪嘖有煩言,只怕早晚革了你去,省得你敷衍了事!”說罷,又砸吧砸吧兩下嘴,眉宇間橫生嫌棄,轉頭責問態度恭敬的劉爺,“這都是從哪兒挑來的歪瓜裂棗啊?”

守禮本來對這郭內侍另眼相看,認為他一出場就派頭十足,應是個八面威風了不起的人物才是,而今聽他說話陰陽怪氣的,又將大家比作歪瓜裂棗,真是瞧他不起。

劉爺不光沒生氣,反而巴頭探腦地瞧了瞧郭內侍的神色,然後往前湊了兩步,滿臉堆笑道:“內侍著實冤枉我了,今歲國內太平,天下安瀾,地方又沒鬧饑荒、旱澇,那招黃門的告示,我貼在東西市幾個月了,更是早晚守在家裡,巴巴等人報到,可眼瞅著這限定日期到了,人數還沒十之六七,我實在沒辦法,只好走了捷徑,東奔西走的尋了幾個人伢子,私下交涉,花大價錢買了些孩子,補足人數!”

“呦,說漏嘴了吧!”郭內侍一臉得意,“就知道你小子沒走正道!那這些孩子出身清白嗎?”

“都是清白之身,祖上絕無從刑,家裡人也簽了賣身契——生死有命,絕不追償!”劉爺拍著胸脯打包票道,“白紙黑字,都畫了押的,將來便有人賴賬,也賴不掉!”

“有契書,這便好!”郭內侍悠然吐了口氣,然後,回頭掃了左右隨從一眼,吩咐道:“都別犯愣了,這時辰可不早了,把人送去蠶室,後面還有其他差事忙活呢!”

“是!”幾個隨從異口同聲答應了,紛紛走到孩子們中間,左右手牽走兩個孩子。

守禮神色黯然,不知要去往何方,只能滿是無奈地把手交給隨從,跟著出了劉宅。

到了門口,只見晨光熹微,兩株歪脖子樹枝葉蔥鬱,有麻雀跳來跳去,嘖嘖亂叫。

守禮屏氣,眺望遠方,只見路口停了四輛半舊牯車,車身似重刷過漆,車貌整潔,車後跟了幾個溫和麵相的小么,爾時,路上行人稀少,鮮有駐足圍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