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的依然清楚:巴圖說自己是“一根筋”,少給一分錢不成,多給一分錢也不收,親情和辦事是兩碼事。這話是針對礦山說的,更是說給我聽的。

蒙古包上飄逸著孤單的炊煙,在空中久久盤旋,伴隨著圈內的羊群,守候著阿來夫;遠處的山包上十多隻馬,有的在不停的甩著頭,有的在低頭吃草,尾巴在不停的擺動著。

礦山的規模像雪球越滾越大,10000噸/日的選礦擴建專案開工了。大片大片的牧草被大卡車壓到土裡去了,硬生生的壓出了5米寬的堅硬路面。工棚前面爛七八糟的堆滿了紅磚鋼筋和水泥,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白色紅色藍色的塑膠袋在風的驅趕下,越過土牆飛向空中,然後旋轉著東一頭西一頭墜落在草原上,繼而又緊貼搖晃的綠草尖,跌跌撞撞無目標的滾跑—蹦跳。西南角的黑土挖走填了地基,剩下一個孤丟丟的黑土柱子,上面的一撮綠草在不停地搖曳著。黑土柱子的四周讓燕子鑽了好多錯落有致的洞口。

草原上擺放著八盤的鞭炮,每兩盤擺成一個“八”字,首尾相連線組成了一個美麗的圖案。開工儀式的喧鬧氣氛,夾雜著“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把羊群驚嚇的跑得老遠。草原像鋪上了一塊長長的紅地毯。

俄日敦達來和東南嘎查長額日敦巴日在我的一左一右立著。“林礦,隔幾天湊個機會,補頓酒,算是認識酒,也算是給您到草原工作的接風酒!”

我應和道:“嘎查長……我在你的地盤上,請你才對啊,你可要罩著我呀。”

“林礦,您這話過啦。這哪是我的地盤,是蘇木長的地盤。我只是一個打小旗的,是蘇木長一直在罩著我吶。”

我轉過臉來:“這話是不想幫忙咯。縣官不如現管,礦山在嘎查的地盤上。”

額日敦巴日臉色沉重地說:“巴雅爾和阿來夫按了紅手印的實名舉報信,還擱在嘎查的抽屜裡,說是粉塵和尾礦庫下面的礦漿汙染了牧場。只能把頭上的蝨子挪到腰上,腰上挪到腚尖上,慢慢拖唄。”

俄日敦達來肚子裡裝著呼和巴日副旗長說過的話:礦山煤礦和油田,是招商引資進來的,是為經濟做貢獻來的。財政的錢袋子鼓起來了,才會拿出錢來,為牧民辦實實在在的事情。這幾年牧區的變化可大了,砂石路變成了瀝青板路,牧點的紅紅的磚瓦房多了起來等等等等,這實實在在存在的東西,不說也能看見摸著。為啥牧民老是在背後裡磨嘴皮子閉著眼說胡話,給嘴巴過生日,非要把白地說成黑的。把礦山煤礦油田趕走,蘇木做不到啊。旗長旗委書記也做不到。引進專案太難了,旗長旗委書記把這些專案攢在手心裡,生怕人家跑掉了。隨後插話說:“巴雅爾的胃口太大了,早叫的鳥,槍聲先響。蘇木不會先伸出這個頭的,找槍子啊。”

我瞅著額日敦巴日:“你的苦處我理解,一頭是礦山,一頭是牧民,你夾在中間一點不受罪,幾乎是不大可能的。我前任你能配合好,輪到我了,說出這麼多揪心的事來?”

俄日敦達來明顯對額日敦巴日不滿意:“這節骨眼上,翻出陳年舊賬是啥意思?把他倆的事壓一壓。錢,放在礦山的兜裡更保險,跑不了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給早一天,早賭光一天。”

額日敦巴日說:“林礦啊,您誤會了,誤會了。”

有了俄日敦達來這句墊底的話,我瞅著他說:“你受的這份夾生罪,不說也清楚,不至於睡不著時,偷著往枕頭上流淚水吧。阿來夫兄弟倆找的不是沒有理兒,將心比心他們沒有錯。這事挪到我頭上,我也要這麼做。錢,早到手裡一天,心裡就早踏實一天。”

額日敦巴日湊近一步點著頭:“蘇木長清楚我是啥人。一根腸子一根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

俄日敦達來說:“一根腸子能管好巴雅爾嗎?捋出來的屎要比他多;一根筋嘛,要硬到底。”

阿來夫和巴雅爾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阿來是大巴雅爾一歲的哥哥。阿來夫從羊群后面過來了,和小孩兒吹肥皂泡一樣,一咕嚕的把話吐在地上,喊著比平常高八度的嗓子,質問著額日敦巴日:“礦山要幹啥呀?毒水毒死了羊,不給錢。礦漿跑到草場裡不給錢。礦石堆的石頭面子落在草面上也不給錢,欠我的錢,啥時給啊。你吃了礦山的好處,把信捏在手裡。”

巴雅爾在阿來夫的後面,聚著眉頭說:“過兩天去礦山,找新來管事的。”

“礦山把錢捏在手裡,下崽啊。錢,早到我手裡一天,就會早下崽一天。你也鑽進群裡咬羊,真把我們當羊了。”阿來夫說。

額日敦巴日說:“……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摸著良心說,你的羊是毒芹毒死的,咋就扯上了礦山?哪來的礦漿?尾礦庫下游的草場裡有礦漿?太陽掛在西山尖上,就做起美夢了。你想錢,可錢不想你。”

巴雅爾說:“幹嘛要說尾礦庫下游,運送礦漿的塑膠管子爆裂了,落著噴泉,淹沒了一大片草。礦漿龜裂了一個多月,一個子兒沒到手。有尿,管子別破裂啊,礦漿跑不到草場裡,拿了燙手的錢,會有噩夢的。”

高擁華挪到了嘎查長前面:“那叫事故礦漿,誰願意讓管子破裂啊。吃急了,還能噎著,牙齒咬了舌頭,沒見你扇過自己的臉呀,跟何況是不會說話的塑膠管子。”

阿來夫把套馬杆豎了起來,噴著酒氣瞅著說:“哪來的兒馬子,火氣蠻大的。會說話要給錢,不會說話,也要給錢,礦漿擺在草場上吶。有尿,吞進肚子裡,我倒找錢,給你。”

“你問我,我問誰呀?”巴雅爾盯著高擁華,“沒人逼著你來草原啊,管子是你們鋪架的,跑了黑漿水,不賠錢,有理了。走呀,看看你是咋吃進肚裡的。”

嘎查長白了白眼:“一個種兒,開不出了兩樣的花兒。”

阿來夫結結巴巴朝著嘎查長喊:“我的事,你不會急的。”

瞅著他倆遠遠走去的影子,額日敦巴日遞給我一支菸,吐著一圈一圈的煙泡,指著阿來夫的背影:“與他折騰了這麼多年,沒有一次能把事談攏的。這半彪不傻的,一下生就和半途而廢結了緣,犟得用套馬杆拉都拉不回頭。刀壓在脖子上也不肯收頭,比兒馬子勁還大。”

我一直在點著頭,多餘的話一句不說。阿來夫和巴雅爾又折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