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雋深深看著李嬈,很能覺出對方話中的防備和試探之意,只微微勾一勾嘴角,眼裡沒有笑意,卻很真誠,說道:“經歷生死,能讓人看清楚很多事。所以,過往那些於我,並不都是壞事。”

“當日我看見了,可我什麼都沒有做。”

“你能做什麼?指認?誰能想不出當日是她害我?誰又要聽你說什麼了?你什麼都做不了,沒有舉動反倒是對的。”袁雋頓了頓,又問,“李嬈,今日就為說這個嗎?”

“公主,”李嬈深吸一口氣,終於做好決定,“那日你在大理寺看見的案卷,確實是我寫的。

父親深諳刑名之道,能一路從地方將官做到了京裡,憑的就是公正斷案的本事。大理寺卿一職,父親適得其所。

家父家母青梅竹馬,感情極佳,別說姨娘,父親連貼身侍候的丫鬟都不曾有過,日子過得極簡單。母親生我時十分艱險,幾乎喪命,好不容易母女得保,父親更樣樣、事事順著我們。在父親眼裡,我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延續與傳承,他從不把我只當女孩看。

我自幼跟隨父親學字讀書,在他坐堂審案時,我也常立於後堂聽著、看著。父親說的話,我都能明白;父親做的事,我也很喜歡。我曾經以為,等自己長大了,就能像父親一樣斷案,和他一起把那些不公不正的事兒,都給判得清清楚楚。甚至,當我知道父親調任掌管天下刑獄的大理寺、我們要舉家隨遷入京時,還曾天真地高興過。

可我入了京才知曉,什麼叫規矩比天大,什麼叫皇權比王法強。

那些貴族和官宦人家的小姐,看起來什麼都有,其實反不如長於鄉間的女兒家自由。她們看不見時刻緊跟自己的大籠子,她們本能地對和她們不同的人充滿惡意。

我自小學的東西,我引以為傲的本事,變得不值一提;那些曾經看不上的舞樂女紅、詩詞歌對,才是正經。呵!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那一筆原為給父親謄抄案卷而練成的字。

本來,我也想死心做個安分的官家小姐,可偏偏,樂平公主開了學閣,又點著了我。還是天真啊!在宮裡,我每天能看見的,不過是樂平公主他們欺負這個、作弄那個,授課的博士也一個個卑躬屈膝,學問好壞全看做學問的那個是誰。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學閣裡的這些,確實算不得什麼!

但,人命竟然也算不得什麼!您溺水後,父母很快為我定了親,如此,才得了準我出宮的恩旨。我又認命了。

可是,安平公主,順和七年六月,您又把火星子投了下來……”

李嬈一路說到此處,方停了停,袁雋介面道:“所以,你就開始偷偷為大理寺謄卷?繼而乾脆自己上手執筆捲宗案報?”

“我知道這事兒不對!是我求父親的。我先前說了,他樣樣、事事順著我。公主,家父不說能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好官,但至少是個能勝任大理寺卿之職的人。不管是袁祭酒的事,還是今後別的什麼事,我李嬈只求您,別讓他因為我的嬌縱任性而為難、失了原則!當年麗鯉池的事,雖已遠,但您若重提,我這回一定站出來;今後,若是別的什麼地方什麼事,李嬈但能辦到也絕不推脫……”

“這些話,是李大人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袁雋幾乎氣笑,出聲打斷。

“我自己的。與父親毫無干係。”李嬈也倔強著直視而來。

“所以,先丟擲麗鯉池,是為了拿自己換一個把柄?”袁雋幽幽地問,眼神似譏似嘲,沉思片刻,又耐著性子道:“李嬈,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是請託過李大人,於我祖父在押期間在生活上多幫襯照顧,這不算為難、不算逼他丟棄原則吧?除此,你記住,我祖父,國子監祭酒袁成,絕無可能事涉舞弊。若說有求,我倒求李大人務必秉公奉法、查清案情,以還我祖父清才是。

哦,你還說了‘今後’……哼!我袁雋即便真有什麼事情要辦,也用不上你這些事去要挾。你李嬈沒那個分量!

我早與李大人說過:在大楚,最支援女子讀書理事、自立而強的,必定是袁家。今日,我便也將這句話送給你。

我想見見你,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那晚在大理寺廂房內、在那案卷之上,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看見了另一個姜姝。你方才說我散了火星子,那我問你:李嬈,你是決定回來當一捧死灰,還是想要再燃一燃?”

李嬈在袁雋炯炯的目光下露了怯,垂頭說道:“可我……九月就要嫁人了。”

“那就當是我多此一舉了。”袁雋略有些失望地起身。

姜姝急喊了聲“公主”,又用力狠狠拽李嬈衣袖,不斷以眼神向兩人示意著。

袁雋又等半晌,暗歎一聲,方要舉步離去,卻見李嬈豁然起身對自己致禮,問道:“安平公主,李嬈斗膽,能不能得您以友相交?”

李嬈見袁雋挑眉而問,忽地綻開一個笑,道:“我今日說什麼心中企望、往日抱負,確實像個笑話。但,如今做不到,不代表曾經無渴求;我自己做不到,也不表示我不信他人能執著成事。公主,您與姜姝,自去做你們想做的事,我李嬈雖無法同向而行,但願為你們擁躉。興許今後,如我得女,她能因為你們,有機會活成她想要的樣子。”

袁雋瞧見李嬈眼中的光,終是笑了:

“李嬈,心裡不放棄,事就沒有完。也許,你的機會也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