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絕響(第2/4頁)
章節報錯
三
平心而論,阮籍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並不險惡,因此,他的奇特舉止也不能算是直截的政治反抗。直截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只屬於政治範疇,而阮籍似乎執意要在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上鬧出一番新氣象。
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是親眼看到了,但在他看來,既然沒有一方是英雄的行為,他也不想去認真地評判誰是誰非。鮮血的教訓,難道一定要用新的鮮血來記述嗎?不,他在一批批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文人名士的新墳叢中,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極度卑微和極度珍貴,他橫下心來伸出雙手,要以生命的名義索回一點兒自主和自由。他到過廣武山和蘇門山,看到過廢墟,聽到過嘯聲,他已是一個獨特的人,正在向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們都會說他怪異,但在他眼裡,明明生就了一個大活人卻像蝨子一樣活著,才叫真正的怪異,做了蝨子還揚揚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異中的怪異。
首先讓人感到怪異的,大概是他對官場的態度。對於歷代中國人來說,垂涎官場、躲避官場、整治官場、對抗官場,這些都能理解,而阮籍給予官場的卻是一種遊戲般的灑脫,這就使大家感到十分陌生了。
阮籍躲過官職任命,但躲得並不徹底。有時心血來潮,也做做官。正巧遇到政權更迭期,他一躲不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一種政治遠見,其實是誤會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說身體不好,隱居在鄉間,一年後曹爽倒臺,牽連很多名士,他安然無恙;但勝利的司馬昭想與他聯姻,每次到他家說親他都醉著,整整兩個月都是如此,聯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一次阮籍漫不經心地對司馬昭說:“我曾經到東平(今屬山東
)遊玩過,很喜歡那兒的風土人情。”司馬昭一聽,就讓他到東平去做官了。阮籍騎著驢到東平之後,察看了官衙的辦公方式,東張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舍衙門重重疊疊的牆壁拆掉,讓原來關在各自屋子裡單獨辦公的官員們一下子置於互相可以監視、內外可以溝通的敞亮環境之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立即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一著,即便用一千多年後今天的行政管理學來看也可以說是抓住了“牛鼻子”,國際上許多現代化企業的辦公場所不都在追求著一種高透明度的集體氣氛嗎?但我們的阮籍只是騎在驢背上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除此之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精簡了法令,大家心悅誠服,完全照辦。他覺得東平的事已經做完,仍然騎上那頭驢子,回到洛陽來了。一算,他在東平總共逗留了十餘天。
後人說,阮籍一生正兒八經地上班,也就是這十餘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做官的這種瀟灑勁頭欽佩萬分,曾寫詩道:
阮籍為太守,
乘驢上東平。
剖竹十餘日,
一朝風化清。
只花十餘天,便留下一個官衙敞達、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後,而這對阮籍來說,只是玩了一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讓無數老於宦海而毫無作為的官僚們立刻顯得狼狽。
他還想用這種迅捷高效的辦法來整治其他許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嗎?在人們的這種疑問中,他突然提出願意擔任軍職,並明確要擔任北軍的步兵校尉。但是,他要求擔任這一職務的唯一原因是步兵校尉兵營的廚師特別善於釀酒,而且打聽到還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裡。到任後,除了喝酒,阮籍一件事也沒有管過。在中國古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倉庫裡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絕無僅有。把金印作為敲門磚隨手一敲,敲開的卻是一個芳香濃郁的酒窖,所謂“魏晉風度”也就從這裡飄散出來了。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眾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面,鄰里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絕。有一次嫂子要回孃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隔壁酒坊裡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著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訊息後卻莽撞趕去弔唁,在靈堂裡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只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異性,只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致。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麼關係。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後的繁複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著。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停止,阮籍卻鐵青著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出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鬥,然後才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後才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於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核心。阮籍衝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一樣,只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哄傳遐邇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於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裡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兒喝點兒有什麼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麼!”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弔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裡哭拜,而阮籍卻披散著頭髮坐著,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裴楷弔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弔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著哭拜。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麼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他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太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乾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麼,他當然也不會受制於人際關係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結交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覬覦,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鬨、興風作浪,剎那間把名人圍諑得傷痕累累。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絕不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只留下了一座廢城,孫登大師只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著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種明確無誤的社會訊號、一道自我衛護的心理障壁。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他多麼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面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弔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弔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里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弔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兒不悅,回家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弔唁靈堂多麼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生的朋友,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麼也拆不開。
四
嵇康是曹操的曾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係,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稱於世,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儘管他一生一直欽佩著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於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驚心動魄:“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約束、迴歸自然、享受悠閒。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一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山陽(在今河南焦作東南
),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餚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里拉著別人開懷痛飲。
一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只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只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嶙峋的隱士們相比,與那些皓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魏晉時期計程車人為什麼都長得那麼挺拔呢?你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