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脈(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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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藝術上,那些充滿力度又不失典雅的四字句,一句句排下來,成了中國文學起跑點的磚砌路基。那些疊章反覆,讓人立即想到,這不僅僅是文學,還是音樂,還是舞蹈。一切動作感漲滿其間,卻又毫不魯莽,優雅地引發鄉間村樂,詠之於江邊白露,舞之於月下喬木。終於由時間定格,凝為經典。
沒有巴比倫的殘忍,沒有盧克索的神威,沒有恆河畔的玄幻。《詩經》展示了黃河流域的平和、安詳、尋常、世俗,以及有節制的譴責和愉悅。
但是,寫到這裡必須趕快說明,在《詩經》的這種平實風格後面,又有著一系列宏大的傳說背景。傳說分兩種:第一種是“祖王傳說”,有關黃帝、炎帝和蚩尤;第二種是“神話傳說”,有關補天、填海、追日、奔月。
按照文化人類學的觀念,傳說和神話雖然虛無縹緲,卻對一個民族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成為一種歷久不衰的“文化基因”。這在中華民族身上尤其明顯,誰都知道,有關黃帝、炎帝、蚩尤的傳說,決定了我們的身份;有關補天、填海、追日、奔月的傳說,則決定了我們的氣質。這兩種傳說,就文化而言,更重要的是後一種神話傳說,因為它們為一個龐大的人種提供了鴻蒙的詩意。即便是離得最近的《詩經》,也在平實的麥香氣中熔鑄著偉大和奇麗。
於是,我們看到了,背靠著一大批神話傳說,刻寫著一行行甲骨文、金文,吟唱著一首首《詩經》,中國文化隆重上路。
其實,這也就是以孔子、老子為代表的先秦諸子出場前的精神背景。
先秦諸子出場,與世界上其他文明的巨人們一起組成了一個“軸心時代”,標誌著人類智慧的大爆發。現代研究者們著眼最多的,是各地巨人們在當時的不同思想成果,卻很少關注他們身上帶著什麼樣的文化基因。
三
先秦諸子,都是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沒有一個是純粹的文學家。但是,他們要讓自己的思想說服人、感染人,就不能不運用文學手段。而且,有一些思維方式,從產生到完成都必須仰賴自然、譬引鳥獸、傾注情感、形成寓言,這也就成了文學形態。
思想家和哲學家在運用文學手段的時候,有人永遠把它當作手段,有人則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實也算得上是一個文學家。
先秦諸子由於社會影響巨大,歷史貢獻卓著,因此對中國文脈的形成有特殊貢獻。但是,這種貢獻與他們在思想和哲學上的貢獻,並不一致。
我將先秦諸子的文學品相分為三個等級:
第一等級:莊子、孟子;
第二等級:老子、孔子;
第三等級:韓非子、墨子。
在這三個等級中,處於第一等級的莊子和孟子已經是文學家,而莊子則是一位大文學家。
把老子和孔子放在第二等級,實在有點兒委屈這兩位精神巨匠了。我想他們本人都無心於自身的文學建樹,但是,雖無心卻有大建樹。這便是天才,這便是偉大。
在文脈上,老子和孔子誰應領先?這個排序有點兒難。相比之下,孔子的聲音,是恂恂教言,渾厚懇切,有人間炊煙氣,令聽者感動,令讀者縈懷;相比之下,老子的聲音,是鏗鏘斷語,刀切斧劈,又如上天頒下律令,使聽者驚悚,使讀者銘記。
孔子開創了中國語錄式的散文體裁,使散文成為一種有可能承載厚重責任、端莊思維的文體。孔子的厚重和端莊並不堵眼堵心,而是仍然保持著一個健康君子的斯文瀟灑。更重要的是,由於他的思想後來成了千年正統,因此他的文風也就成了永久的楷模。他的文風給予中國歷史的,是一種樸實的正氣,這就直接成了中國文脈的一種基調。中國文脈,蜿蜒曲折,支流繁多,但是那種樸實的正氣卻顛撲不滅。因此,孔子於文,功勞赫赫。
本來,孔子有太多的理由在文學上站在老子面前,誰知老子另闢奇境,別創獨例。以極少之語,蘊極深之義,使每個漢字重似千鈞,不容外借。在老子面前,語言已成為無可辯駁的天道,甚至無須任何解釋、過渡、調和、溝通。這讓中國語文,進入了一個幾乎空前絕後的聖哲高臺。
我聽不止一位西方哲學家說:“僅從語言方式而言,老子就是最高哲學。孔子不如老子果斷,因此在外人看來,更像一個教育家、社會評論家。”
外國人即使不懂中文,也能從譯文感知“最高哲學”的所在,可見老子的表達有一種“骨子裡”的高度。有一段時間,德國人曾驕傲地說:“全世界的哲學都是用德文寫的。”這當然是故意的自我誇耀,但平心而論,回顧之前幾百年,德國人也確實有說這種“大話”的底氣。然而,當他們讀到老子就開始不說這種話了。據統計,現在幾乎每個德國家庭都有一本老子的書,其普及度遠遠超過老子的家鄉中國。
我一直主張,一切中國文化的繼承者,都應該虔誠背誦老子那些斬釘截鐵的語言,而不要在後世那些層級不高的文言文上廝磨太久。
說完第二等級,我順便說一下第三等級。韓非子和墨子,都不在乎文學,有時甚至明確排斥。但是,他們的論述也具有了文學素質,主要是那些乾淨而雄辯的邏輯所造成的簡潔明快,讓人產生了一種閱讀上的愉悅。當然,他們倆人實幹家的形象,也會幫助我們產生文字之外的動人想象。
更重要的是要留出時間來看看第一等級,莊子和孟子。孟子是孔子的繼承者,比孔子晚了一百八十年。在人生格調上,他與孔子很不一樣,顯得有點兒驕傲自恃,甚至盛氣凌人。這在人際關係上好像是缺點,但在文學上就不一樣了。他的文辭,大氣磅礴,浪卷潮湧,暢然無遮,情感濃烈,具有難以阻擋的感染力。他讓中國語文,擺脫了左顧右盼的過度禮讓,連線成一種馬奔車馳的暢朗通道。文脈到他,氣血健旺,精神抖擻,注入了一種“大丈夫”的生命格調。
但是,與他同一時期,一個幾乎與他同年的莊子出現了。莊子從社會底層審察萬物,把什麼都看穿了,既看穿了禮法制度,也看穿了試圖改革的宏謀遠慮,因此對孟子這樣的浩蕩語氣也投之以懷疑。豈止對孟子,他對人生都很懷疑。真假的區分在何處?生死的界線在哪裡?他陷入了困惑,又繼之以嘲諷。這就使他從禮義辯論中撤退,回到對生存意義的探尋,成了一個由思想家到文學家的大步躍升。
他的人生調子,遠遠低於孟子,甚至也低於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別的“子”。但是這種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從世界和人生底部窺探,問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問題。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未必能成為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他最傑出之處,是用極富想象力的寓言,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難忘的故事,而在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鮮明的藝術形象。這一下,他就成了那個思想巨人時代的異類、一個充滿哲思的文學家。《逍遙遊》、《秋水》、《人間世》、《德充符》、《齊物論》、《養生主》、《大宗師》……這些篇章,就成了中國哲學史、也是中國文學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後歷史上一切有文學才華的學人,都不會不黏上莊子。這個現象很奇怪,對於其他“子”,都因為思想觀念的差異而有明顯的取捨,但莊子卻例外。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講的那些寓言故事,沒有人會不喜歡他與南天北海融為一體的自由精神,沒有人會不喜歡他時而巨鳥、時而大魚、時而飛蝶的想象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形象大於思維,文學大於哲學,活潑大於莊嚴。
四
我把莊子說成是“先秦諸子中的文學冠軍”,但請注意,這只是在“諸子”中的比較。如果把範圍擴大,那麼,他在那個時代就不能奪冠了。因為在南方,出現了一位比他小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個先秦時期的文學冠軍。
不僅如此,作為中國第一個大詩人,他以《離騷》和其他作品,為中國文脈輸入了強健的詩魂。對於這種輸入,連李白、杜甫也頂禮膜拜。因此,戴在他頭上的,已不應該僅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說到,中國文脈是從《詩經》開始的,所以對詩已不陌生。然而,對詩人還深感陌生,何況是這麼偉岸的詩人。
《詩經》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詩大多是朝野禮儀風俗中的集體創作,那些名字很可能只是採集者、整理者。從內容看,《詩經》還不具備強烈而孤獨的主體性。按照我給北京大學學生講述中國文化史時的說法,《詩經》是“平原小合唱”,《離騷》是“懸崖獨吟曲”。
這個懸崖獨吟者,出身貴族,但在文化姿態上,比莊子還要“傻”。諸子百家都在大聲地宣講各種問題,連莊子也在用寓言啟迪世人,屈原卻不。他不回答,不宣講,也不啟迪他人,只是提問,沒完沒了地提問,而且似乎永遠無解。
從宣講到提問,從解答到無解,這就是諸子與屈原的區別。說大了,也是學者和詩人的區別、教師和詩人的區別、謀士與詩人的區別。劃出了這麼多區別,也就有了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