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來的祖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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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日新月異的城市,穿過它,我去尋找一個破舊的快被城市吞沒的古村落。情形就像去尋找世界之外的東西,被誰遺漏了的東西。
新世紀,新與舊不再較量,輸贏早已天定。新桃換舊符是這個時代的風尚與鐵律。
江門的街道,鮮見舊街,在高入雲天的鋼筋混凝土世界,我不能想象古老的概念如何存在。
混凝土包圍的公園,水邊的一叢三角梅,紅豔得像一聲吶喊。它從車窗一閃而過時,讓人醒悟春天的到來。
陽光是被花簇喚醒的,它在郊外的樹木和菜地上呈現春天的鵝黃嫩綠,呈現季節的變遷,天地間的節律隱然間被人領悟。
幾年來,一直想尋覓珠璣巷人南遷的落腳地,瞭解他們從遷徙的那一天起,生命的傳承、延續直到今天,經歷了怎樣的歷程。儘管珠江三角洲廣府人遷自珠璣巷,但要達成這樣的願望卻不容易。古老村莊從大地消失,田野上的人群走向了城市,鋼筋混凝土在伸向每一個角落。歷史從沒如此風雲鉅變。舊的物事因此令人無限渴慕。
良溪激起我的慾望,它從珠璣巷遷來,一住就是八百年。生命的來路在歲月中呈現出河流一樣明晰的流向。歷史並非只是虛幻,它在現實中留存了自己的體溫。
南嶺山脈下的珠璣巷,一個廣府人祖先的來路之地,中原人南遷,曾在這裡落腳、居住。又陸續從這裡啟程,繼續他們的大遷徙。一個崇拜祖先的民族,珠璣巷幾乎成為祭祀聖地。
良溪與珠璣巷的關係是從一天清晨開始的。
那天清晨,湞江沙水江面,薄霧籠罩。岸上一道道纜繩被一雙雙有力的大手迅疾解開,成片的竹排在流水衝擊下,一條一條離岸,在江水的託舉下,向著下游漂去。竹排上的人抬頭朝岸上悄悄望了一望,只有幾個早起送行的人在沙灘上向他們抱拳、揮手。這天是正月十六日,元宵節的煙花爆竹剛剛響過。
這一天距離現在876年。
南雄珠璣巷九十七戶人家的遷徙,穿過了這876年,子孫後代保留下來的遷徙記錄,把那個時刻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歲月在某個瞬間有接通的感覺。
族譜上的祖先從珠璣巷動身。他們抵達,我抵達。良溪村同樣的抵達,卻有霄壤之別。他們抵達留下生命的血脈,留住時間,我抵達只留下匆匆一瞥的目光和風一樣飄過的時間。
竹排在隨水漂行,大地向著南方傾斜,河水浩浩蕩蕩朝南奔流,從湞江到北江,隨大地起伏急緩有致。雲朵在南方暖流的吹拂下向北緩緩飄移。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猿啼兩岸。
在河流就是道路的年代,人們敬畏河流,依賴河流,河流是連線遠方與想象最有效的方式。結竹為簞的人,以河流的走向為遷徙的方向。一條河流把他們帶到了陌生的良溪。
在拋棄河流的時代,輕輕一點油門,我駕駛汽車從橋上飛過河床。在現代,河流是人走向遠方的障礙,是現代人生活的下水道。
江面,突然而起的颶風,掀起驚濤駭浪,剛才還是晴朗的天氣,轉眼就是另一重天。正在行走的竹排,在風浪裡掙扎、撕扯,有的被浪打散了,人落入江中。驚叫聲、哭喊聲一片。有人慌忙抱著竹竿,有人雙手在浪中徒勞地掙扎,不識水性的漸漸沉入江底……悲劇在九十七戶人家中發生。
岸上不見人家,目擊悲劇的只有一個孩子。逃上岸的人慌忙問他,為何狂風大作。小孩說,附近葬有一個忠勇將軍,時時顯靈。於是,人們紛紛去土廟拜祭。
南方河流之兇險,雨季滾滾洪流,波湧天際。崇山峻嶺間,突然匯入的河水,水流相互激盪,形成亂流。一天半夜,星月如鉤,遷徙者到達連州江口,潦水兇猛,竹排再次衝散……
一千餘號人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河床裸露的陽光裡走走停停,越來越黧黑的臉龐,寫滿了焦慮、欣喜、憂愁、疲憊。他們吃自己帶的餈粑、炒米餅,上岸架鍋燒一點水,直到一天,盤纏耗盡,老人氣喘吁吁、目光空茫……
三月十六日,兩個月過去,季節已從穿棉襖的嚴寒,到了著單衣的熱天。路上的炎熱,像向著火爐靠近。岡州到了。這才是真正的南方!清明時節就熱得人流汗。綠油油的植被鋪天蓋地而來,而冬天則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這片土地從沒有過冬季,永遠是夏的蔥鬱,永遠大地花紅柳綠。風從南方遙遠的大海上吹來,溼熱、清新,讓人疲憊的心身精神變得爽朗。
文字記載:宋紹興元年,南雄珠璣巷九十七戶人家結伴南遷。他們在一起商議,南方煙瘴之地,地廣人稀,田野寬平,沒有惡人。九十七戶人家尋覓一處地方,開闢基址,可以朝夕相處,共結婚姻。他們推舉一個南雄府學廩生、授世襲錦衣衛之職的人作為他們的首領。這個人叫羅貴,他的遠祖由河南詳符縣遷入廣東南雄保昌縣牛田坊沙水村珠璣裡。他們盟誓:“今日之行,非貴公之力,無以逃生,吾等何修而至哉?今日之德,如戴天日,後見公子孫,如瞻日月。九十七人即相誓曰:吾等五十八村,居民億萬之眾,而予等獨藉公之恩,得賴逃生,何以為報?異日倘獲公之得,得沃壤之土地,分居安插之後,各姓子孫富貧不一,富者建祠奉祀,貧者同堂共饗,各沾貴公之澤,萬代永不相忘也,世世相好,無相害也……”
遷徙沒有開始,就以誓約感恩戴德。那年南嶺山脈下的珠璣巷一定遇到了大麻煩。而這個叫羅貴的人,一個還未入仕的貢生,危難關頭,仗義扶危,挺身而出,在大災難來臨之前,帶著他們往南方的三角洲遷徙,那裡是他們唯一可以憧憬的地方。
是什麼大麻煩?災難似乎來自一個浪漫故事。族譜記載的都與一個皇妃有關。
《豫章羅氏族譜源流考》載:“宋高宗建炎三年己酉歲,帝妃蘇氏,一時不慎,失調雅樂,致觸帝怒,斥居冷宮。旋獲宮女之助,逃脫出宮。至關口,遇黃貯萬運糧至京,船泊關口,蘇妃哀求黃收留,匿於糧船。黃見美豔,允契南下回籍,匿藏家中。後為家奴劉壯宣洩其事,傳揚至京都。宋帝大怒,乃命兵部尚書張英貴嚴辦。張尚書擬先將牛田坊(珠璣巷)所屬夷為平地,然後建立興良平寇寨。幸得我貴祖姊丈梁喬輝時任職兵部,先悉此事,急遣家人星夜趕至珠璣巷,密報我貴祖。貴祖以大禍驟降,密商於鄉里,立即向縣衙申請遷徙,以免遭受無辜殺戮。宋紹興元年辛亥歲正月十日,奉準南徙,於十六日晨齊集親族戚友三十八姓共九十七戶,由我貴祖統領,各攜妻挈子,分水陸並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