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梵高(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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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直在迴避著他,我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去寫這個人,文字會顯現你的膚淺、虛偽。他挑戰的是整個人類的虛假與做作。
這個人不斷地畫過自己的自畫像,他審視著自己,想看清自己的面目,想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遭到世人的白眼,遺棄與鄙視像夢魘一樣一直伴隨著他。他畫這張顯得有些醜陋的臉,用躁動不安的筆觸,一排排直線如箭矢密密射上自己的額頭、臉頰。這是上帝的旨意,要他接受這個人成為自己。在阿爾,他割下過自己的耳朵,於是,用一條白色繃帶包圍的臉,又有什麼驚喜的變化?他戴上灰氈帽、黑氈帽、青棉帽,叼上菸斗,剃成光頭,襯上綠的、藍的、紅的、茶的底色,一次又一次地畫著自己,直到絕望的那一天,畫筆換上了槍管,對著自己,臉朝著自己深愛著的麥田,扣動了扳機。
巨大的自卑即便一個頑強而活力四溢的生命也不能承受:沒有愛,沒有成功,沒有面包,永遠是兄弟的累贅,病魔又來襲擊,一個火一樣燃燒著生命激情的人在他三十七歲時就走向了死亡的黑暗——他無法再堅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了,連活命的麵包也要等待著施捨,除了畫畫,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幹的,他對這個自己畫了許多次的人絕望了,他再也沒有力量支撐那個自我期許了太久的價值,一次次的懷疑、打擊,他連一點活著的希望也沒有了,他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多餘的人。
說他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畫家,那是多麼大的諷刺!只有人類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在這個人死後,用他的畫拍賣出了全世界的最高記錄,這是一種殘忍!說他有人類最真誠善良的心,那是一種虛偽!在他的生前,他只賣出過一幅畫,哪怕是為了活命、為了獲得那麼一點點鼓勵,但沒有,沒有人看上他的畫,那些有錢人,那些畫商,甚至是那些藝術家!他經常承受著飢餓的折磨,在弟弟那點可憐的資助裡,為買顏料與麵包而作著痛苦的選擇!他經常餓昏在自己簡陋的床上。在與弟弟提奧的信中,許多篇幅裡,僅僅是為了不餓肚子他耗費了那麼多的心機。就是這樣的境況,他還害怕失去,心裡頭懷著永遠的感恩與愧疚的心情。在世人眼裡,他只是一個無賴、懶漢、瘋子。
他是那樣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為了飢寒交迫中的煤礦工人獲得精神的安慰,他寧可自己與他們一起受難;為了一個妓女過上人的生活,他甚至頂住家庭和社會的巨大壓力,與她結婚並生活在一起。但這個世界就是沒有人愛他。為著愛情,在拉姆斯蓋特他常常一早出發,有時在大樹下露宿,有時走一整夜的路,走近那條泰晤士河,去倫敦偷偷看一眼自己愛著的女人。他的鞋一雙雙走破,腳上起了血泡,因為愛,他卻感受著幸福。為了表達自己熾熱而堅貞的愛,他甚至以燭火灼燒手掌。一次又一次愛情的打擊,摧毀著他的自信。他把自己全部的愛投入繪畫,內心燃燒著的激情,像他的畫那樣騰起火焰一樣的漩渦。一個用生命來熱愛著大地、熱愛著生活的偉大靈魂,最後竟無法抬起頭顱來面對自己的命運。
梵高,一個曾是被人嘲諷被家族拋棄的名字,死後受到了全人類的景仰。人類如果再奢談什麼藝術與良知,那是多麼大的譏諷!你不迴避這個人,你將感到羞愧!
二
但是,梵高,讓你無法迴避。美國人歐文•斯通的《梵高傳》發行到了全世界每一個角落。幾乎談論美術的人都在談論著梵高這個名字。梵高與提奧的書信集在一版再版,關於他的作品被盜的新聞傳遍全球。他那些震撼靈魂的畫,印成一本本畫冊,在他死後的世界流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在讀歐文•斯通的《梵高傳》,在書店裡尋覓他的畫冊。現在,我在捧讀他們兄弟倆的書信。然而,直到來到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才真正在我的心靈引發一場風暴——那些傾注生命激情的筆觸與色彩,像重金屬的音樂錘打、撞擊著我的胸口!
這是怎樣的激情!他的筆在顫抖,短而粗的筆觸,是濃得化不開的色彩,幾乎就是從顏料管中擠出的原色,厚厚地堆積在畫布上!那秋天金光燦爛的麥田,一片輝煌,那是他1888年在法國南部阿爾畫下的《收穫景象》;太陽發出了檸檬黃的光芒,像濃黏的汁液,在地平線上迸射,播種者跨步在土地上,背影與大地一同閃爍著紫羅蘭的光,這也是在阿爾的《夕陽和播種者》;《農田上空升起的太陽》的天空與大地都在他的筆下旋轉起來,深藍色的《星夜》分明有一個巨大而躁動不安的靈魂;南方的果園,那些因生長而扭曲的枝幹,像土地噴發向天空的生命,梵高用粗黑的線來勾畫樹枝的輪廓,那是黑色神秘的力量——土地的不可思議的生殖力不可抑制的結果,而那輕盈粉嫩的花,在春天是天堂般的迷人。
他的人物肖像,把那些水一樣流過人一生的事情表現出來了。他畫農民,他們就像莊稼向下融合到土地中,而土地也正在向上淹沒、包裹著人,農民成了土地的另一種形式。
梵高在法國南部阿爾激情迸發。地中海的陽光是如此燦爛,太陽激發了大地的情慾,太陽點燃了萬物的生命,太陽把土地上生長的騷動呈現出來,進入一種宏大的節奏。太陽引導他創作了世間最輝煌、最富生命感受的油畫。“我需要太陽!”梵高喊出了他心中對陽光的渴望。阿爾的作品數量是如此之多,1888、1889兩個年份標示在他許許多多的作品下面,那是梵高在阿爾的時間。它們像陽光一樣照亮了展室。
“當我畫太陽時,我希望使人們感覺到它是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旋轉著,正在發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熱的浪。當我畫一塊麥田時,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粒內部的原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開而努力。當我畫一棵蘋果樹時,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裡面的果汁正在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自己的果實而努力!”
三幅並排掛著的《向日葵》也畫於這一年份。1888年8月下旬,梵高畫了第一幅向日葵。起初,梵高想用12幅向日葵來裝飾他在阿爾租下的房子,歡迎他的朋友後期印象派畫家高更的到來。他畫了4幅。當高更到達阿爾後,梵高發現只有兩幅好到可以用來裝飾客房。高更非常欣賞這種黃色和黃色的組合。他稱向日葵和這種黃色是梵高自己的典型風格。1888年12月1日,梵高在高更停留於阿爾期間,又畫了一幅向日葵。技術上,這幅跟上幅有很大的不同,梵高用了高更於10月份購買的一卷黃麻中的一張,這幅畫利用了粗糙、吸水力強的黃麻,顏料不同尋常。1888年12月23日,兩位藝術家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兩人的藝術觀發生衝突,對梵高來說,畫畫應該是將人從生活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並給人提供希望的工具;對童年曾在秘魯生活過的高更來說,詩意一般的、充滿想象力的藝術才有可能讓人從現實中逃脫。情緒激動的梵高切下了他的一部分左耳。兩天後,高更永遠地離開了阿爾,他在阿爾只待了9個星期。對一心盼著他來的梵高,這個時間是如此短暫。
不久,高更寫信給梵高,要梵高把他的第一幅向日葵送給他,梵高自己十分珍愛它,不捨得。1889年1月下旬,他重新畫了一張給高更。這張向日葵沒那麼自然。梵高簡化了形式,消除了一切能帶來現實主義聯想的細節。他在試圖滿足高更的品位。
被高更遺棄後,向日葵再次象徵著希望——希望跟朋友能重新聯手。但是,卻徒勞無功。梵高和高更從此再沒有見過面。梵高的向日葵在很多方面都象徵著他與高更的友誼。去了大溪地的高更一直讓梵高懷念。
站在這三幅向日葵畫前,我雙腳來回移動,久久凝視,想比較出它們的區別。它們的區分是十分細微的。
由於高更與梵高的特殊關係——高更幾乎是他事業上唯一的朋友,他們曾一同在阿爾作畫,高更的畫與梵高的作品就永久地擺在同一個展館了。
博物館內,人群分成裡中外三層,參觀者排成長隊有秩序地往前移動,只有輕微的腳步聲、呼吸聲。從早晨一直到晚上,前來參觀的人從無間斷。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讀著畫家的每一幅作品。無數雙瞳仁映入了凝聚著梵高生命的畫面。
沒有任何一位畫家得到過世人這樣的崇敬、熱愛!
然而,這些畫有的曾經被人用來蓋過雞籠!
樓上,是梵高在埃頓、紐恩南的早期作品,畫面灰暗。大多畫的是農民和鄉土生活,他還畫過骷髏頭。也許是荷蘭陰鬱的天空、寒冷的氣候,歐洲大陸這個最低的國家,美術傳統上就用色陰暗,造型滯重。生性笨拙的梵高,把這種陰暗與粗笨推向了極致。《吃土豆的人》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在布拉邦特兩年時間裡,他不停地畫農民,在畫了上百幅農民、農舍和吃著土豆的家庭的畫後,仍然沒有一幅是自己滿意的,它們都缺乏一種精神。在遭到誤解、被人趕出紐恩南的最後一夜,他第一次靠默想畫出來了:它的畫面塗成了一種沾著灰土的土豆的顏色,人的臉與手中的土豆是一個顏色,清苦的生活,激發人的卻是安於天命、逆來順受的神情。一生都在崇拜米勒的梵高,終於畫出了自己的《晚鐘》。從此,他離開荷蘭去了巴黎。
梵高風格的轉變是在他接觸到印象派、後期印象派和日本浮世繪版畫後,他的畫面驟然明亮起來,題材也轉向花卉、風景與肖像。展廳中的畫,有的嘗試點彩法,畫中消除陰影、空間、形,只留下線條。有的受了高更直接的影響,用線與平塗造型。一副中文對聯,分置兩邊,分別圍以黑框,中間畫的是簡練的線描圖案。也許只有我這個看慣了東方書法的中國人才體會出它的稚氣。它表現的是中國農村堂屋案几上的牆壁裝飾藝術與趣味。他曾對遙遠東方的中國有過怎樣的想象與嚮往呢?
到了他生命走向毀滅的晚期,像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的畫中突然出現了黑色線條,筆觸更加大膽、誇張、概括、老辣,更加動盪不寧。那扭曲的奧維爾小教堂,已傳達出了令人恐怖的資訊。特別是《麥田上的烏鴉》,麥田閃現了金色的瘋狂與最後的輝煌,麥田上黑色的鴉群,烏鴉的翅膀黑得如同地獄一般,藍色天空上騷動的黑暗,強烈的主觀色彩,悲愴而又絕望的愛,使得粗獷的色彩和筆觸脫開了萬物的形。它成了畫家的絕筆。梵高終於從絕望裡獲得瞭解脫,在一片麥田裡,槍聲響起,子彈射進他的腹部,他倒在了自己摯愛的田野上。
他留給這個世界的遺言是:“痛苦便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