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天下已經亂了。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碰上天下大亂,上一次是三百多年前,上上次應該已經有七百多年了。天下就是這個樣子,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頑童打鬧一樣隨心所欲。只要天下還是一姓人家的,遲早會亂。

這千年來,她一直被當做東西,卻不被當成是人。這也不奇怪,鄰國戰敗之人尚且會變成奴隸,何況自己這個因海難流落於此的化外之人。況且物以稀為貴,自己一身青藍皮肉,又長得美豔妖異,被他們當成搶手貨也實屬必然。

於是她便如貨物般流轉著,從一座院落轉到另一座院落,從一個囚籠轉到另一個囚籠。她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周圍的人皆是黃白麵皮、黑色頭髮,自己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青面白髮,若是在世間行走,早晚會死在伐異之人的屠刀下。

只可笑那些人,手握重兵者有之,坐擁天下者有之,三宮六院者有之,女子稱帝者有之,雙修大德、房中仙人亦有之。他們都覬覦自己的獨一無二和妖豔絕倫,可卻沒有一人有膽碰她,

這次又是天下大亂了,不知道下次會落到誰的手裡。她這麼想著。

是開鎖的聲音,那扇硃紅的大門被緩緩開啟,她等待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這扇門並不難開,以她的蠻力,輕輕一推便足以將鐵鎖破壞。只是她覺得逃走沒有意義,在她能踏足的土地之上,沒有什麼地方能像這裡一樣容納她。

出乎意料,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個五歲孩童。見到她,孩子沒有哭鬧,只是有些詫異。而後,他反而邁步走了過來。

她蹲下身子,注視著他。不知道自己的青藍面孔在他眼中是怎樣的駭人,但是至少現在他還沒有哭泣,她便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

那一天,她自由了。

那便是桐風第一次遇見白澤。

“山鬼姐姐。山鬼姐姐?”往殺下村中走著,名叫“還魂”的男孩抬頭看看桐風,發現她在走神。

“怎麼了?”桐風問道。

“你是不是在想那個穿黑袍的大哥?”小孩子慧眼如炬,嗅覺也異常靈敏,一下便將她的思緒給聞了出來。

桐風摸了摸他的頭:“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跟你一樣大。只是他不像你,他沒有哭。”

還魂羞紅了臉,連忙解釋:“我、我是因為老虎才哭,不是因為山鬼姐姐。”

桐風撥出口氣,笑了起來:“這麼想來,你我第一次相見,你確實也沒有怕我。無知者無畏,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小傢伙。”

桐風不止一次見過還魂——第一次,她在泉邊洗頭髮,遇見了還魂。他對自己很好奇,但還是鼓起勇氣湊了過來,於是桐風送給他一顆野果,還魂雖然是農家孩子但是很有禮數,跟她鄭重道謝之後才離開。第二次還是在泉邊,這次還魂還帶了還禮,是一個烤熟的紅薯,用小包袱捂著,還熱乎。那一次還魂告訴她許多村子的事情:曾經去縣裡學堂讀過書卻終究沒能考取半點功名的里正爺爺;總想著做大事業,有時候眼神會變的很兇的王二哥;喜歡貪小便宜的嬸子晚上偷偷去挪動她家跟張叔家的田界石,讓自家多那麼一掌寬的地。里正爺爺說那叫“盜徙封”,是犯刑的。可終究是鄰里守望,讓她一掌寬又何妨。若到了饑年,還是要相互扶持的。

自然,還魂也說起他爹孃,說已經快忘了自己爹的模樣,說孃親有時會晚上偷偷哭,一定是想爹了。他說要跟里正爺爺學讀書寫字,然後考功名當官,當官才能有錢,才能報養恩。

第三次,便是她聽見林間虎嘯,出來檢視時從猛虎手裡搶了還魂一條命出來。這孩子幾乎嚇破膽,大哭一場之後就開始發熱,她沒辦法,只好照顧他。這才在外出尋草藥的時候與白澤重逢。

“因為姐姐長得漂亮我才不怕。”還魂說著抬眼去看他的山鬼姐姐,他覺得山鬼姐姐就像山那頭廟裡的觀音像,破廟已經荒廢,觀音石像上爬滿青藤,到了春天便會開出青藍色的花,為無人問津的觀音寶相添新衣。

想到這,還魂忽然傻傻一笑:“等我以後長大了,娶山鬼姐姐當媳婦。”

說這話的人不止一個,有人是驚鴻一面時說的,有人是買下她後舔著她的腳說的,有人是籌謀二十年終於從夫君手裡奪取皇位後說的。

之後,便都沒有下文了。

好在桐風從來沒有為此動過心,她沒有心可去動。即便有,也不會為那些看自己時眼神骯髒腐爛的人去動。

她搖了搖頭:“等你長大,自然就不喜歡我了。”

還魂沒聽懂——現在喜歡的人,為什麼以後就不會喜歡了呢?難道我今天愛吃肉,以後就不愛吃了?喜歡一個人和喜歡吃一樣東西有什麼不一樣呢?

但是這話他沒來得及問,因為他聞到了嗆人的煙味。

這不是孃親做飯時的灶柴味道,也不是夏夜驅蚊點的艾草味道,也不是上墳燒的紙錢味道。似乎是所有味道都合在了一起,說不上好聞不好聞,可是好嗆人。

緊接著,他便聽到身邊山鬼姐姐聲音低沉:“還魂,你在這裡等我。”

……

“給我認真焚燒!一間茅舍都不許放過!”烈焰沖天之下,馬上校尉手持長槍,指揮手下步卒明火執仗、狼奔豕突。

整個安樂村不到一百戶人家烈焰沖天,哭喊哀嚎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