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卓釋然,他語氣平淡地微微擺手,緩步來到軟塌前,掃了一眼棋盤,然後又看了一眼青袍男子還不及放下的那枚黑子,忽然淡然一笑,而後就在棋盤對面坐了下來。

“大局已定,為何卻遲遲不肯落子?”

卓釋然語氣輕淡,看了一眼青袍男子,“玄翊,你何時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了?這可不像是你一貫的作風。”

青袍男子神情微動,他緩緩來到軟塌前,看了一眼棋盤,隨即搖頭嘆道:“雖看似大局已定,只差最後一步便能分定勝負。但敗中謀勝,又何嘗只有徒兒手中一子?”

卓釋然隨意掃了一眼白方局勢,看似平平無奇的佈局中隱有些許不同尋常之處。他微微搖頭道:“這一局本就是你自己所定,先手後手,各種算計豈非也早就如你的計劃而行?”

青袍男子沉吟不語,眉頭輕蹙。

卓釋然輕吐口水,目光落在年輕人臉上,說道:“你雖素來聰慧過人,做事滴水不漏,但有時謹慎太過,卻未免失了幾分果決。這份心氣,果然還是需要好好打磨的。”

玄翊沉吟片刻,然後躬身道:“師父指點得是。”

卓釋然忽然目光如炬,語氣隨即微沉,“這一局既然遲早要定,你卻又多有顧慮,如此猶豫,又豈非長久之計?”

“既然舉棋不定,就不必著於眼前了。”

玄翊忽然已有所悟,他輕輕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局一拂而亂。

“氣魄尚可……”卓釋然目光露出幾分欣慰,但轉而又一挑眉,道:“成大事者不拘一格,變中求變,方為有道。但你手中之子卻還仍在。”

玄翊微微一怔,隨即低頭,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枚黑子上。

卓釋然輕輕一嘆,望著棋盤亂作一團的黑與白,說道:“這世上許多事情都如同棋局,你雖有將之打亂重新開始的氣魄,但有些地方,無論你怎麼精心計算,最後都得走到落最後一子的時候。所以世事如棋,不在於你如何選擇,而是取決於你敢不敢選擇。”

玄翊垂目未語。卓釋然悠然道:“一張棋盤有三百六十一個可以落子的點,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隨意改變棋子的位置,但有些時候,某顆棋子的位置卻早已註定,無論棋局如何變化,那個位置就始終只能是那一子。”玄翊聞言,捏著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顫抖。

卓釋然察言觀色,神色有難以察覺的波動,他緩緩起身,忽然問道:“玄翊,你身為劍宗三大門徒之首,可知這枚棋子若想要擺脫被註定的命運,到底該要如何做嗎?”

玄翊身軀再次微微顫動,他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語。

卓釋然緩步走向書桌,嘆息道:“已經很久了,你還是沒有勇氣做出選擇,可是留給我和你的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師父的棋力遠勝徒兒,變數佈局,想必早已心有成竹。”

沉默了良久後,玄翊終於開口,他緊捏著黑子,目光緊隨著卓釋然欣長的背影,又道:“有師父在,很多事情,都能比徒兒要想得更為徹底通透。”

“若我不在了呢?”卓釋然依舊語氣輕淡,“你之棋力天賦,是劍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應當知曉未雨綢繆的道理。”

玄翊捏著黑子的手指更緊了,他頓了一頓,答道:“師父與徒兒這一局對弈,徒兒目前還贏不了。”

卓釋然走到書桌旁,伸手取下那口通體墨色的修長寶劍,隨口道:“你之所以覺得贏不了,並非你棋力不及,而是你還沒有面對選擇的勇氣。為師與你此局,何嘗不是與我自己還有天意對弈,搏的又何嘗不是膽氣?”

玄翊目光一凜。

卓釋然漫不經心地接道:“我敢用劍宗數百年基業付諸一局,你何時才能有此膽魄?”

玄翊忽然渾身一冷,倏忽間感覺如履薄冰,手心滲出冷汗。

卓釋然手撫墨劍,忽然問道:“玄翊,你在劍宗多久了?”

玄翊沒有猶豫,恭謹答道:“已經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記得倒很清楚。”卓釋然忽然輕嘆道:“猶記得當年我帶你回劍宗時,你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不想轉眼間,你就已經長大成人。果然是歲月如梭,片刻不待人啊。”

玄翊神色肅然,答道:“師父養育教導之恩,玄翊此生難報。”

卓釋然微微一笑,手指撫過墨劍,忽然說道:“劍宗自創派祖師江陵樓始,傳下飄渺與光明兩大鎮派絕學,而後輔以八大名劍,方能成就如今的數百年基業。你劍道天賦超群,又生性聰穎,為人處事嚴謹得體,你們三人中我對你期望最高,所以才會將這口八大名劍之一的墨意傳於你手。但你可知為何我會傳你墨意?又為何只傳你大光明劍法?”

玄翊聞言,神色在剎那間數次變幻,他沒有立刻回答,似在思索卓釋然話中含義。

卓釋然也不急於追問,他手指輕彈劍柄,墨劍無聲出鞘半尺。劍身同樣漆黑如墨,不見半點光芒,但那半尺劍身一出鞘,便散發出一股凜冽寒意。

劍宗自立足中原武林起,一直都是武林正道真正的支柱力量,從不曾參與江湖爭鬥。但眾所周知,劍宗屹立江湖數百年不倒,除了有飄渺光明兩大鎮派絕學外,還流傳著天殊、驚寂、齊物、橫眉、卻邪、寒星、墨意以及句芒八口名劍。二十年前,劍宗以卓釋然為首的八大劍修,便是以這八大名劍名動天下。而此刻卓釋然手中之墨劍,便是八大名劍中的墨意劍了。

二十年前,中原與魔教一戰,劍宗損失慘重,名動一時的八大劍修戰死大半,只剩下卓釋然在內的三人存活,卓釋然臨危受任,接任劍宗之主,率領殘餘部眾返回出雲山休養生息,劍宗從此再無人現身江湖。二十年來,卓釋然殫精竭慮,著力於恢復宗門氣象,如今雖已有起色,但短短二十年時間,也無法重現當年八大劍修之鼎盛。時至今日,卓釋然門下僅有三名得意弟子,三人各得一口名劍,分別修煉飄渺光明兩部高深劍法。但因劍宗二十年來從未再涉足江湖,所以這三名年輕劍修到底是誰便甚少有人知曉。

而此刻書房內這位氣宇不凡的青袍年輕男子玄翊,便是卓釋然親傳三大弟子之一,授予墨意名劍,修習大光明劍法,也是三名弟子中的大師兄。

玄翊沉吟許久方才緩緩抬頭,看向卓釋然手中墨意,而後說道:“師父傳我墨意,是要弟子明白世間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同時也是告誡弟子,為人處世,要有分明之心。”

卓釋然輕輕還劍入鞘,淡然道:“你說得很對,但卻非全部。我傳你墨意,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剛才說的那些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便是世間之事,絕非只是非黑即白,在黑白之外,還有更容易讓人失去自我的灰色,這種灰色有時候會比黑暗更可怕。墨意雖為至暗之劍,但若劍主一身肝膽,那縱然你身處灰色的深淵,也能用這口至暗之劍拔雲見日,發揮出耀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