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佛鄉行(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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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山區的夏天雖說不上暑氣逼人,可是中午時分也還是有點兒悶熱。坐著開了一上午的會,下午休息,我就在沿街兩排小攤子中間溜達起來。選中這個古稱“剡縣”今名、“新昌”的地方作會址,大概就因為這是浙東新闢的遊覽區吧。縣城東數里就是供奉浙江第一大石佛的“大佛寺”,往南登攀即可,直上天台山。這裡正巧是我的“婆家”,老公爹至今還在離縣城三里外的一個小山村裡。愛人囑我一定要去看望父老鄉親。可是時間很倉促,天台山可以暫且不遊,久聞其名、屢訪不成的大石佛卻牽著我的心。怎麼安排呢?我盤算著。
一簍晶瑩的水蜜桃引起了我的注意,白中帶黃卻又微微透紅的色澤,使我禁不住蹲下身子,輕輕地拈起了一個。
“多少錢一斤?”我問。
沒有回答。賣桃的是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坐在街沿上,捧著一本書,看入神了。我再問一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五分一個,錢放在旁邊紙盒裡就行。”
“啊呀,多多頭!”我驚喜地喊。
他猛一抬頭,馬上認出了我,把書一合,站起來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小舅媽!”
他長得比我高多了。那浙東人特有的厚嘴唇上已經有了一層淡淡的茸毛,儼然是個小大人了。我問他今年有多大了,他笑著說:“您那年來時我剛過十五,今年都十九足歲啦!我還欠舅媽一筆債呢!”
我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我給他講解了幾篇古文,然後約定第二天上午由我幫他補習漢語語法,下午由他陪我遊大佛寺。可是第二天一早,隊裡派他爺倆去採石場拉石料,多多頭只好跟他爸爸拖著板車上了路。我醒來時只在床頭見到了他寫得工工整整的一張紙條:
“小舅媽:您回上海後千萬給我寄些書和資料來,我想升高中。”
我後來知道,他考上了縣城高中。問起他今年的高考成績,他說是過了重點大學的分數線,正在等候錄取通知。
“你怎麼還來這裡賣桃,家裡……?”我疑疑惑惑地問。
“家裡多得吃不了,這東西又放不久。”他一面把手裡的書塞給我,一面挾起果簍子說,“我去去就來,舅媽您等一等。”
我翻了翻那本書,原來是本《新昌縣誌考》。
他回來時沒有了果簍子,卻推著一輛嶄新的腳踏車,車前的網籃裡裝著十幾個桃子。“我送您去大佛寺。”他說,“新修了一條公路,您坐在車後,一下午保證游完全部名勝古蹟。”
“真想還債哪?小鬼頭!”
他有點靦腆地笑了。
一出縣城,就感到山區的習習涼風迎面撲來。新修的盤山公路,一邊是幽谷,一邊是石壁。石壁如同一長排新刷了湖綠色油漆的石屏風,清新而潔淨。多多頭告訴我,這裡的山石,是由中央農林部直接管轄的,非經特殊批准不得開採。它有著一種天然的淡淡的綠色,還帶著隱隱的條紋,有的像太湖的淺波,富春江的流水,有的像一幅幅山水畫。尤其可貴的是,它不僅具有大理石般的秀麗,而且兼有花崗岩的堅硬,抗得起捶,經得起壓,是一種極理想的建築材料。
多多頭從前面遞過一隻幾乎透明的大蜜桃來。我問起那隻果簍子,他說交給一個家在縣城的同學了,放在他家屋門口,賣掉幾個是幾個,賣不掉就請他們家吃掉。我問這腳踏車,他說是去年家裡包管果園超產得獎買的。我吮吸著蜜甜蜜甜的桃汁,再問:“你當年拉的板車呢?”
“您還記得呀!”多多頭回答,“還在。有時候還用得上,因為它挺好使的。”
我清晰地回憶起四年前拉著板車的他來。
那年春節,我隨丈夫回鄉探親。年初二遊興忽起,一早就趕到縣城準備入山探尋大佛寺,不料等我們到了縣城,才知道省裡決定全面修復大佛寺,山路早封了。但為了照顧遠道慕名而來的客人,年初三,也就是第二天,佛寺開放一天。沒法子,我們只好在剛剛合法化了的“自由市場”溜達起來。忽然有人喊:“小娘舅!舅媽”。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一輛板車前,正咧著厚厚的嘴唇向我們微笑。當孃舅的愣了愣,馬上認出來了,驚喜地喊了聲:“多多頭!”這才使我想起,是他二姐的孩子。呵,有這麼大了。記得我們曾到這位遠嫁縣城東北十五里的姐姐家去過,那時這孩子才六七歲,瘦得像個猴。我奇怪怎麼起了個“多多頭”的怪名字,二姐苦笑著說,“三年困難時期生的,大人飯都不夠吃,又多了他,還不是個多多頭呀!”孩子雖然瘦小,倒十分機靈懂事,每天拎個雞籠子到收過谷的地裡去放養,回家還帶一大把柴草來。可實在沒想到這孩子的記憶能力有這麼強,十來年了,還能從人叢中認出我們來!
舅甥倆熱烈地交談著,用的是當地的方言。我半懂不懂地聽著,好象是說多多頭念初二了,今天來賣自留地產的甘蔗,準備下學期的書雜費。我打量著板車中所剩不多的甘蔗,發現板車把手上掛著一個書包,露出一個書角。我隨手抽出來一看,居然是本文言文的《三國志》。
“你能看懂?”我驚訝地問,“怎麼不看白話文的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