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時節地球的近地軌道上還飄著空間站,從那兒向下俯瞰,依然會覺得這顆藍色的小星球沒什麼變化,藍色的海、白色的雲捲成旋兒,慢悠悠地蕩過大陸。在剝掉了那層短暫又不切實際的熒輝後,地球似乎重回到那種樸素實在的太古之美,偶然間隨著宇宙背景光折射出的鐵灰、鋼藍色,就像是一張純黑幕布上濺落的白點,無法評價這是藝術或是某種惡作劇。

陳瀟湘透過運輸機的舷窗向下望去,行將落幕的太陽將晨昏線染出了一種格外……喑啞的色調,其上是絕對的漆黑,其下是迅速轉入黯淡的土地。一時間讓她,以及和她一起的這些倖存者震撼莫名。

艙內無法吸菸,然而陳瀟湘卻很想很想抽菸,不知怎的,素來很無視紀律的陳瀟湘此時卻沒有拿出隨身攜帶的酒壺和煙盒,即便沒有人會來約束她。她呆呆地望著時有焰火騰空而起的地面,在這個高度看,是一朵小指甲蓋都比不過的火花,在地面卻是足以覆蓋掉一座山谷的大爆炸。

此時,是全面戰爭。

陳瀟湘幾乎空寂的腦海裡偶爾還有回聲,是震爆的回聲。她和她身後的十來個人,是興湖戰鬥裡全部的倖存者。純粹是命大,失事跳傘時,屬他們偏離地最多,落進了較靠近己方邊境的一邊,在見證了帝國的鋼鐵洪流越境後,陳瀟湘與散開的帝國偵察兵激烈交火,卻奇蹟般抽身而去,經歷了漫長的猶如野人般的跋山涉水後,回到了任務秘密集結點。但除了一架冰冷的小飛機外,什麼都沒有。這架雙引擎飛機正好能載滿僅剩的十二個人,陳瀟湘躲在貨艙裡,凍的半死,冒著一系列的炮火返回了前線機場。最後,在統帥部的命令下,隨著最後一輪運輸機,向龍山而去。

回家?好像是真的回家。

來時和去時,截然不同。

陳瀟湘不知道身下這架運輸機是什麼型號,反而貨艙很大,能夠裝下一臺主戰坦克,或者五十架低負荷狀態的單兵機甲。但裡頭臨時搭起了支架,就像是超市的貨櫃,一層層地裝滿了傷兵的架子床,這些鋪位好比死者的棺木,一層疊一層。

這並非是復興軍不尊重陣亡士兵,連這麼一點空間都不肯施捨出來,而是在此時,前線格外吃緊,運力極其緊張。每一架飛機全部滿架次飛行,這時候擠出一架能裝滿一架大型運輸機來運送遺體和傷者,實在不能要求更多了。

陳瀟湘這些人沒有什麼座位選擇,甚至挑選的餘地都很少,挨著傷兵半坐半靠。他們儘管內心麻木,但傷員痛苦的哀嚎就是發條,只有零星的呻吟和夢囈中,陳瀟湘才獲得了一些寧靜。陳瀟湘忽然發覺,她只要稍稍往前一點,就能和棺材來個親密接觸。

剎那間她突發一個荒誕的念頭,如果有空的棺木,躺進去肯定比現在這種詭異姿態舒服地多。不過陳瀟湘很快否定了這個念頭,那裡是死人才專享的寧靜,和死人搶地方?

不過一個更實在的想法興起了,如果說,她躺進去,換一個戰友活著回來呢?

想必很值得吧。

飛行中禁制任何形式的火源。陳瀟湘倒不太在意,畢竟她煙癮不重,她看著周圍有個重傷員一直在哀求人給他一支菸,忙碌到不行的護士自然沒有空理會他。於是陳瀟湘嘆了口氣,走過去,給這個面容年輕到應該只有十七歲的傷員塞了根菸,她沒有興趣搭話。點上火,微弱的火焰升起。倒映出陳瀟湘蒼白而清瘦的臉頰,有時她都忘了自己才二十歲,將近一年的戰鬥,像是打了一輩子,失去的戰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舊世界。

仗打的越久,士兵就越年輕。

運輸機割破空氣後爆發出的連貫高音,代表著渦扇發動機輸出功率平穩,機身微微顫抖著。陳瀟湘繼續隔著薄薄的舷窗,忽然回憶起上次乘機時,望見的午間雲朵曾滾上了

一層很漂亮的金紋。

陳瀟湘在軍校練了三年,也讀了三年書。她想到了一首詩,「墨色餘燼,迴旋起舞。」但也就僅限於此,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和死活的沈如松。她不知道自己從何對這個好像挺有點憂鬱氣質的哥們有意思了,她還和人聊過沈如松有沒有憂鬱的氣質,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

她覺得有,大概就是她的唯一通感了。

陳瀟湘翻了翻座位,這似乎是從客機上拆下的座椅,她還真的翻出了一本航空雜誌。看著褪色但還是保留了豔麗的封面,她不禁想在許多年前,商業客機上的乘客,也和陳瀟湘看過同一片雲彩,經過同一片天空。但是那樣和平又富足的生活,真的存在過嗎?或是說只存在於某些泛黃紙片?

在戰爭尚未開始前,在1981年之前,真有雜誌所說的這一幕麼?米黃色桌布蓋著的實木餐桌,父親坐在電視機前,跟著畫面跳了起來,手舞足蹈著。而孩子把手伸上餐桌,努力地夠著天塹彼端噴香四溢的牛排,個子太矮,手太短。母親端來撒了糖霜的華夫餅,配著一杯蔓越橘汁。

老實說,陳瀟湘都不曉得華夫餅和蔓越橘汁是什麼,她勉強懂一點外文,後面的英文附頁她就讀不懂了,但看西裝革履的人物圖片也能明白,這是很遙遠很遙遠的社會。

現實中的戰爭沒有結束,他們也都成了棺木中的屍骸。

運輸機在漸漸下降高度,釋放出起落架,輪胎摩擦著跑道,機內廣播響起,龍山地表機場到了。

陳瀟湘搖醒了好不容易酣睡過去的兩個同伴,趙海強和辛婕。他們倆很奇蹟地一直沒和陳瀟湘散開,一直活到現在,都受到了總部的徵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