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面不改色,對陽球那略帶挑釁的話語不屑一顧,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心裡知道,後世那一套成熟的司法機構並不適合大漢的現狀,既然這樣的話,那就要另闢蹊徑,從別的方面入手。

“既然劉師吩咐,那小子就獻醜了,請方正先生和各位海涵。自周朝起,便就定下了判斷犯人是否犯罪的審問制度‘五聽制’,而所謂‘五聽’,就是: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辭聽觀察犯人語言,理屈者詞窮不搭;色聽觀察犯人表情,理屈者面紅耳赤;氣聽觀察犯人呼吸,無理者粗喘不止;耳聽觀察犯人聽覺,理虧者聽語不清;目聽觀察眼睛,無理者不敢直視,此乃五聽。不過,小子卻私以為,這種判案方法即使算不上是無稽之談,但從頭到尾都是講判案要靠判官主觀判斷,這實際上通通是一篇廢話。”

陽球沒想到李繼對如何判案竟也有研究,稍稍收起了小覷之心。不過聽到李繼最後對傳承千百年的判案方法如此評價,立馬就生起氣來,也顧不上劉寬的眼神,當即喝聲質問:“此法既然傳從上古,怎會是一篇廢話?”

李繼看看陽球那不服氣的樣子,心裡只是有些無奈。

“敢問方正先生,若是‘五聽制’判斷不出犯人是否犯罪,而且他拒不招供,將如何處置?”

“當然是大刑伺候,先以死刑發配恐嚇,再配以肉刑逼供。”陽球一仰頭,理所當然的說道。他不僅是這麼說的,平日裡也是這麼做的,所以此時也並不露怯。

所謂肉刑就是那些直接摧殘身體的刑罰,像是黥、劓、刖、宮這類。曾經在西漢文景之治時,對肉刑進行了改革,廢除了不少刑法,但是實際上直到現在,依舊會被各級官吏使用。

“若是方正先生誤判了,那不也同樣是犯罪嗎?不知先生是否也願意體驗一下那些所謂的肉刑?”

聽到這,陽球臉色卻突然變得極為難看起來。李繼說的是若是他誤判了,但他可當然知道自己究竟誤判了多少案子,若誤判一次自己也接受一次刑罰,他早就不能像現在這般好好的站在這了。

“我乃斷案官員,就算是誤判,那最多也只是削官入獄,哪有規定誤判要受那些刑罰?”

“正是如此啊!方正先生的人品小子自然是信得過的,但先生會保證所有人都如您一樣公正嗎?不會明知道自己誤判了,卻靠著酷刑草草結案嗎?”李繼攤了攤手,對陽球的回答還是很理解的,“而且作為審官,方正先生能保證那些被您審判的人不是熬不住刑罰才承認自己的‘罪’嗎?如果如此使用嚴法酷刑,那麼您根本就不用斷案了,只需找到您認為合適的兇手,直接施以酷刑,那案子立馬就破了。我相信,一旦方正先生真的如此做法,那您的治下必然是朗朗乾坤一片和祥,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犯罪,您治下的百姓們也一定會四處歌頌您的功德。”

陽球愣住了。不由得沉思起來,連李繼的嘲諷他都不甚在意。

陽球知道,自己天性嚴厲,從小就尤其喜歡申不害、韓非子的學術,對儒家的經文治世一說根本就不屑一顧。年幼時,更是因為一位官員誤解侮辱了母親,隨即糾集了十幾好友闖入那個官員的府上殺了他一家人,自己也是因此才出了名。

如今李繼這般話語,讓陽球突然想到自己年少時所殺的官員,要是自己再如此行事下去,會不會也有一個如同自己一般的少年想要殺自己?可自從他當官以後,也是深知,每每有大案,那些人都是嘴硬的不得了,沒有酷刑根本不能讓他們招供。

“請問小神童,那究竟該如何判案?”陽球終於算是承認了李繼的聰慧,放下心裡的芥蒂,認真的詢問起來。

“證據。”李繼可不敢說一切的錯都是因為有個皇帝,只好從如何斷案方面入手,“人證,物證,這樣的證據才是判案的關鍵。判案的官員想要不誤判,就要審視整個案件的邏輯性,這個人為什麼要犯案,犯案的動機,犯案的過程與手段,犯案導致了什麼結果,同時要注意不被誤證干擾。等這一切都捋清楚了,哪裡需要酷刑,直接擺在他的面前一件一件陳述,讓他自己辯駁即可,哪裡說不出來,就是哪裡出了問題。”

李繼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在上帝視角,他說的話好像任何毛病都沒有,但現在可不是那個到處都是監控的時代,如果真要按照他的辦法做,不僅是需要大量人手和時間蒐集證據,而且對審案人員的要求依舊很高,不是高智商的人根本幹不來這事。

而且在如今這個時代,吃飯才是絕大部分百姓考慮的問題,連飯都吃不飽的話,誰有功夫耗如此人力審些吃力不討好的案子。

陽球皺眉沉思,只是覺得李繼說的好像哪裡有些問題,可卻又抓不到問題的核心在哪,急的腦門上的汗都流了下來。

“好了,李繼說的很好。方正也不必繼續糾結,你的能力陛下都是知道的,就算你今日不來找我,陛下也不會放任你做白身。”劉寬看兩人都不說話了,在一陣沉思後,安慰了陽球幾句,便讓他坐下了。

劉寬也是沒有想到,李繼竟真能說得如此精彩,鞭辟入裡且發人深省。

宴席也沒繼續多長時間,劉寬看差不多了也就撤下了酒席,把所有人包括李繼都打發離開後,自己則是回到客堂,立馬憑藉記憶記錄下了李繼與陽球剛才的對話,並在明日上疏的奏章中加了進去。

這如果讓李繼知道的話,定會埋怨起劉寬來,他可是萬萬不想在漢靈帝面前出名,真讓這個倒黴皇帝記住了,把他給召進宮裡就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