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意挺好,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與盈則根本挨不上邊。

甚至於正因為它的廣,愈發凸顯出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的淒涼景象。

倒也不是全空,仔細看去,地面還是薄薄地擺著一層布袋。

這些袋子每堆都是大小兩種,大袋裝米兩鬥,小袋裝錢十吊。

這是戶部的主意,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官,年關來者,一律每人領兩袋。

公平了吧!

可此時華燈初上,燈籠點著,戶部的官員們被分派在大桉前坐著,京城各部的名冊攤開,庫工們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著,卻是如臨大敵。

每每這個時候,怒罵混亂是必然的,上回差點捱揍,這一次會發生何等嚴重的事故,實在難以預料……

在壓抑的氣氛中,有官員忍不住了,恨恨地道:“戶部只是奉命發俸的,拿咱們撒氣算什麼能耐?”

此言打破了沉默,戶部你一眼我一語,都開始埋怨外面那些人,為何不能體諒朝廷難處,安貧守道,過一個心憂天下不改其樂的平安年……

直到一位低著頭翻看賬冊的削瘦官員突然開口:“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

周遭頓時安靜起來,一道道視線落了過去,複雜難言。

那瘦削官員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雙並不算明亮,但極為堅毅的眼睛,坦然地環視周遭:“諸位可知‘年關’之意?”

“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於飢寒,闔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

“而當家的,為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拼命去忙碌,去求人,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年關,乃是一道難關!”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愈發低沉:“至於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更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時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在這個時候上門,催逼如雷。”

“這樣的當家人,早在過小年前就得躲出去,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面透風的破屋裡聽債主叫罵,一直要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才算過了年關……”

換成以往,高高在上的戶部官員,哪裡理會得了這些賤民的年關,可此時的他們,竟也心有慼慼焉。

因為剛剛年難過的對聯,從貧苦百姓家,掛到大明朝許多京官的家門口了!

京裡眾多官員的欠俸,平均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有些不受重視的部門,甚至一年多都未發俸祿。

現在已經不是唐朝,官員大多出身富裕之家,也不是宋朝,進士有榜下捉婿,大明官員中出身貧寒的很多,京官的待遇不比地方珍貴,靠著俸祿求存的官員同樣很多,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指著廣盈庫的大門開啟了。

結果只能發兩鬥米十吊銅錢,誰能接受得了?

剛剛還在說風涼話的戶部官員,統統閉上了嘴,但還是有人盯向那位瘦削官員:“海筆架,你的本事大家都如雷貫耳,要不然也不能得胡部堂看重,現在這事情怎麼辦,拿個主意吧!”

瘦削官員好似沒有聽到話語裡的陰陽怪氣,將手中的賬冊整理完畢,平視前方:“開倉吧!”

倉門緩緩開啟,庫工們趕忙抬著沉重的桉桌,從裡面緊挨著擺到門邊,以防外面有人強衝進來。

不過外面固然擠滿了人頭,但終究是有品級的官員,頂多踮著腳,伸著頭,倒還維持著最後一點體面。

那一雙雙熾熱的眼神,卻讓戶部官員們紛紛往後縮,將瘦削官員頂在最前。

瘦削官員也不懼,望向排在第一的領俸者:“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來者激動地道:“都察院御史鄭泌昌,煩請找找,煩請找找!”

瘦削官員也不用身邊的書吏,直接在名冊裡面抽出一本,翻了幾下,就看到鄭泌昌的名字,擺在對方面前:“簽名!”

鄭泌昌飛快接過筆,帶著激動的心情,端端正正地寫下了“鄭泌昌”三個字。

他與何茂才兩人,曾為趙文華所用,彈劾鄢懋卿和羅龍文勾結倭寇,但趙文華很快慘死,又拉開了嚴黨的倒臺,這兩個小角色反倒無人問津,使盡了錢財總算保住官位,前程卻也基本斷絕。

因此現在的鄭泌昌低調做官,是真的很需要朝廷發放的俸祿,他清楚國庫空虛,陛下又徵調糧草,準備與蒙古開戰,所以早早排在第一個,就怕發到後面沒有了。

現在終於得償所願……

這份激動之情,持續到庫工走了過來,將一大一小兩個袋子,擺在面前的桉上。

鄭泌昌勐然怔住,睜大眼睛,打量了好半晌,才開口問道:“這……這裡面都是什麼?共有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