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告訴我,石寧真名是鄭姜。從報國寺回來後,太子趕走了鄭姜,鄭姜又被於宣雪送給了一個叫賀千重的人。

回到唐府之後,我向僕人多番打聽,才知道這個賀千重已經六十多歲了,曾任戶部尚書,如今賦閒在家,卻與朝中重臣常有走動。這個賀老爺沉迷美色,卻又極為暴戾,常有女子悽慘的叫聲從賀府傳出來。他還親手打死過自己的小妾,然而京城官員礙於他的勢力,最後無人過問,這件事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我很擔心鄭姜。第二天,我照常跟著唐欣出府,等她進宮之後,我獨自來到賀府。我本來以為要經歷一番磨難才能見到鄭姜,結果賀府的人告訴我鄭姜幾個月前已經離開了。原來賀千重有一個遠房親戚,叫元禮。元禮去年進京應試落第,賀千重慨慷出手,送了元禮一處宅子,讓元禮在京城學館讀書,準備今年的考試。賀千重怕元禮孤單,還把鄭姜送給了他。

我問出元禮的住址,馬不停蹄地找了過去,是一處不起眼的小宅院,總共只有三間房。院子用半人高的木柵欄圍著,一個女人穿著褐色麻衣,包著灰色頭巾,正挽著袖子和褲腳往晾衣繩上掛衣服。

我看著女人的背影,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鄭姜。女人晾好衣服,轉身看到了我,露出驚訝而真誠的笑容:“思梅,是你嗎?”

鄭姜領我進了屋,屋裡就她一人。她給我倒了碗清水,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迫不及待地問起我的情況,後來又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事。

鄭姜現在過得很開心。元禮溫和善良,為人謙遜有禮,對鄭姜格外體貼關心,幾乎不曾打罵過她。兩人偶有爭吵,過不了一天也能和好如初。平日白天元禮去書院讀書,鄭姜就負責操持家裡。

我告訴了她報國寺之後發生的事。她很驚訝,不斷地安慰我,勸我不要摻和到唐欣和太子之間,讓我儘快離開唐府。我還下不了決心,自此以後,我經常在唐欣進宮時來鄭姜這裡。

鄭姜一天到晚格外忙碌。元禮家境貧寒,又不想過多尋求賀千重的幫助,家中的吃穿用度大多是鄭姜替人織布洗衣製作陶坯換來的。製陶是盤泥族人擅長的事,她教會了我,我閒著沒事和她一起弄。換來的銀兩我一分沒收,都留給鄭姜。

鄭姜面板暗淡了許多,黃黃的,兩頰生出細小的斑點,手上全是皺紋。不過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眼中時刻閃爍著亮光。鄭姜家中有許多書,都是元禮的。屋裡陰暗潮溼,每半個月鄭姜就要把所有的書拿出來曬一曬。鄭姜不識字,卻硬生生記下了書的順序。我沒見過元禮幾面,但看著鄭姜不厭其煩地撣走書上的灰塵,撫平每一頁紙張,我明白鄭姜是真心喜歡這個男人。

鄭姜還和我說起她來京城的事。當初於宣雪帶她進宮,在皇帝和一眾大臣面前翩翩起舞。皇帝看中鄭姜最為婀娜嫵媚,當即把鄭姜賜給還是四皇子的太子作婢女。

太子漠然順從,但不曾與她親近,每日潛心讀書,甚少出宮。即便如此,依然不斷有官宦前來拜訪。太子不勝其擾,去了報國寺。離宮時,太子本不想帶上任何人,鄭姜執意跟著,寸步不離地守著太子。太子沒有明說要趕走她,鄭姜便也在報國寺住了下來。再後來,太子和祁充經常在報國寺見面,每次都要談上好幾個時辰。鄭姜看得出來,太子逐漸有了與大皇子一爭高下的心思,報國寺不可能是他久留之地。

這些年,於宣雪經常帶著盤泥族女子進京。祁青江或者其他有權有勢的官員會藉此機會大宴賓客,由盤泥族女子歌舞助興。太子向來不願參與此類宴會,然而那日祁充到報國寺來見太子說起此事,太子竟突然決定回京。那時鄭姜在太子身邊呆了快一年,還沒能與太子有過更深的關係。於宣雪多次來信催促鄭姜,還威脅她如果再無進展,就要找人換掉鄭姜,把鄭姜送給老叟殘疾。無奈之下,鄭姜給太子下了春藥。太子怒不可遏,打暈了鄭姜,卻來找了我。

“當時你如果知道他就是當朝四皇子,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以後甚至可能會成為大周的太子,你還會裝出一副清高孤傲的姿態,還會堅定地拒絕他嗎?”鄭姜問我。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會。正因為他身份尊貴,又極為輕視我們盤泥族,我才更不願意委身於他。我希望我的夫君能尊重我,珍視我,我也能關懷他,幫助他,而不是仰人鼻息,成為卑微而無用的陪襯。”

“看來還是我們拖累了你。”鄭姜咧嘴一笑,不乏諷刺地說,“不對,應該是我們襯托了你。太子厭惡盤泥族,唯獨對你念念不忘,就是因為喜歡你這種姿態。你可一定要堅持下去,別讓他對你失了興趣。”

我略有不快,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粘土。

鄭姜卻喋喋不休:“祁青松和他兒子最近和四皇子走得挺近,唐欣又迷戀他,死纏著不放。我有預感,四皇子一定會成為太子。”

我不知道要做個什麼樣的陶坯出來,一邊漫無目的地搓著泥,一邊說:“你不是已經有元禮了嗎,何必關心誰做太子的事。”

“那你呢,你怎麼想的?”鄭姜認真而戲謔地盯著我,“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四皇子想要順利拿下儲位,最後繼承大統,除了祁青江之外,唐德可是最值得拉攏的勢力。要不然,他怎麼忍受得了唐欣無休止的糾纏。唐大小姐那脾氣我可是見識過的,誰娶了她,那就別指望家裡和睦安寧了。”

“唐欣沒你說的這麼不堪。她是非分明,不會無理取鬧。”我忍不住替唐欣辯解。

“是嗎?那更好。”鄭姜突然十分認真,“如果唐欣能嫁給四皇子,成為天家的人,你和唐欣好歹近十年的姐妹之情,到時候她做大你做小,她應當不會給你多大的苦頭。”

我兩手一個用力,把剛剛搓平的粘土碾成兩半:“不管做大做小,我不可能和唐欣共侍一夫。”

鄭姜有些惱怒:“其實這跟唐欣沒什麼關係。四皇子獨得聖上偏愛,你二人又互生情愫,你若從了他,我們盤泥族也能有所依仗。”

我也來了情緒,說:“為什麼一定要找個依仗呢?像你這樣,找個愛護你體貼你的男人,自己養活自己,過安穩的生活不好嗎?”

“安穩的生活?你覺得我現在日子安穩嗎?我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你假裝沒看到嗎?”鄭姜面容扭曲,眼中冒火,“還有,你是族長的血脈,你就那麼自私,只會考慮你自己?還是,你現在跟在報國寺那時一樣,天真地覺得你可以帶領族人過不一樣的生活?”

我自認說錯了話,搓了搓帶著滿是粘土的雙手,與鄭姜匆匆道別離開。

盤泥族人的相貌特徵十分明顯。附近的人知道鄭姜是盤泥族人,夫君卻只是個窮酸書生,於是經常有一臉色相的男人,趁白天元禮不在家,跑來調戲騷擾鄭姜。膽子小的,只是在圍欄外伸長了脖子往裡看,嘴裡還發出怪異的聲音。膽子大的,直接翻進院子,對鄭姜上下其手。鄭姜幾次去官府報案,都被敷衍地打發回來,只能默默忍受。

除了那些好色的男人,鄭姜每次拿布匹陶坯去賣錢,也會被人刻意刁難壓價,或者多番打量,語出不遜。鄭姜的日子不算安穩,可我卻樂觀地認為,這樣總好過毫無尊嚴地為奴為妾。

一天,我照常去找鄭姜,沒想到她不在家。院門半掩,我推門進去,發現屋裡亂作一團,板凳椅子倒了一地,灶臺下的木柴還冒著火苗。我猜想鄭姜大概遇到潑皮無賴,躲到外面去了。

後來連續幾天,我都沒能見到鄭姜,內心惶恐不安。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最近發生的事都告訴唐欣,讓她允許我到處去找找鄭姜,或者讓她幫我去打聽下。沒想到,居然從唐懿這裡聽說了鄭姜的情況。

這天,唐懿奸笑著來找唐欣,說:“唐欣,你聽說了沒?戶部尚書何品的小公子何俊繁昨晚死在家中,是被一個叫鄭姜的美人族女人殺死的。鄭姜連夜逃出何府,至今下落不明。官府派出人手在京城搜查鄭姜,還告知了京城守衛軍,嚴查出城人員。”

唐欣很不耐煩:“這對我說這些幹什麼?什麼鄭姜,我又不認識。”

“我只是好奇,這美人族除了于思梅之外,居然還有烈女。”唐懿不懷好意地笑,“這鄭姜還是被人轉手送了好幾次的人,這種殘花敗柳還能被何俊繁看中,那是她天大的福氣啊。她才進了何府沒幾天,就幹出這種恩將仇報的事。這京城能有多大,我敢斷定,不出三天,鄭姜一定會被抓捕歸案,到時候有她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