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得公子卬言語相激,杵臼一時面紅耳赤,呼吸之間,頗為急促。他身為宋成公的次子,從小父親就延請良師,開蒙昧而學棋術,讀詩書而通儀禮。因為不是嫡長子,父親把他按照下一任國君的輔弼良臣的標準,傾力培養。雖不說棋力精深,但研習琢磨了十幾個春秋,現在於授業恩師一教高下,他也自覺勝券在握。

“莫說你是中了失心瘋,哪怕是從前學室執棋,你我兄弟二人的棋藝也是在伯仲之間,今日怎敢大言煌煌,揚言要贏我五十目?”雖然弟弟很狂妄,但是杵臼保持了以往的謙退。說是說伯仲之間,但是弟弟以前專精武藝,從未在紋枰上勝他一目半子。

公子卬向後一仰,眉如刀,眼如鞘,餘光挑釁,道:“今時不同往日,仲兄可敢一戰?”

杵臼硬氣道:“別說什麼五十目,就是贏我一子,也聽你的。屆時輸了,你可別耍賴翻棋盤。”

“賭了。”公子卬一拍桌面。

僕役擺上來的棋盤和公子卬熟悉的現代圍棋還有點不大一樣,縱橫只有十七路,而非後世那種變化更加繁複、爭鬥更加露骨的十九路。

“猜先猜先。”公子杵臼盲抓幾隻棋子,至於棋盤上掩住。

公子卬則取了一個白子。

杵臼把手攤開一看,是奇數。

“你猜對了,執先。”言迄,一顆黑子就落在星位,雙方互相佔角。

“三之六。”到了第六手,杵臼率先發難,掛角進攻。公子卬嫻熟地用小飛守住另一邊。

五之六!杵臼猛地向中腹方向走了一部“跳”。

“高者在腹,下者在角,中者在邊。”杵臼傲然道,“弟弟你口氣不小,但是手上真章就這點功夫嘛?”

杵臼心裡給弟弟定了高低。圍棋,是三皇五帝中的堯帝發明出來的,用來教導自己駑鈍的孩子。杵臼覺得幾步棋就覺得成竹在胸,化身人生導師,給弟弟指點迷津。

“我小飛掛角,你應以小飛護邊,足見你志在四道。小了,格局小了弟弟。我跳起此子,勢在中腹。你想想你現在在第幾層,為兄我又在第幾層?”

杵臼下棋起來,判若兩人,口中滔滔不絕,哪裡還有謙謙君子的模樣。

棋道昌,國道昌,天下人把圍棋的奧義和治國爭霸的理念聯絡在一起,認定一旦“棋勢”弱於隊友,多半滿盤皆輸。

春秋爭霸之世,天下諸侯不求開疆拓土,反倒更加註重發展自己的勢力範圍。齊桓公稱霸後,把土地如尋常貨物一般贈給鄰國,換取魯國、燕國的臣服;晉文公鎮壓衛國後,又重新存續了衛國的社稷,只為衛國承認他的盟主之位。

時局如此,棋局難免受到左右。杵臼自學棋以來,不論老師還是其他貴族棋手,都注重一個“勢”,態勢、趨勢,在他們眼裡,棋理就是不斷奪取敵手的“勢”,大勢成,則方寸定。

“弈道之正,在於起手據邊隅,入腹爭正面。弟弟你看我志慮矯矯,開局就兵進六路,一表爭霸天下之雄心,這就是所謂的是一步先,步步先。怎麼樣,現在知道為兄的厲害了吧?”

公子卬嘴角微微上揚:“仲兄你這一手不得一地,不取一子,不過是圖虛名而失實惠,且看我的手段。”

公子卬從後世穿越而來,中國圍棋的理論歷經日本棋手、韓國棋手,甚至是阿爾法狗的衝擊和淬鍊,雖不如清華柯潔、韓國李世石,但吊打一個兩千六百年前的迂腐兄弟的自信還是有的。

近代之後,隨著日本棋手的漸漸崛起,圍棋不再被古譜中的思想所桎梏。那種又虛幻又飄渺的圍棋理念,被成王敗寇的慘痛教訓所摒棄。在聶衛平以前,日本棋手定鼎圍棋界數十年之久,日本棋道的爭“地”的念想也深深浸入現代圍棋的骨髓。

打從日本棋聖,本因坊秀策時代開始,秀策流橫空出世,歷屆棋手更加註重對“地”的爭奪,一切為了圍空,一切為了佔地方。這種務實的風格也被深受馬列影響的新中國所繼承。“寸土必爭”的思想沐浴下,新時代的棋手比拼的,是最效率地擴充自己的實力,在棋盤上也信奉“金角銀邊草肚皮”。阿爾法狗的問世,打碎了許多玄之又玄的模糊概念,把赤裸裸的利益陳列在棋局的每一寸領土之上。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公子卬著手經營自己的邊路,了了五子,隱隱成大業之根基。反觀杵臼,根本未固,邊角未取,對腹心的垂涎,卻絲毫不加掩飾。

隨後,他一顆黑子毅然打入白陣。殺伐之氣鋪面而來,棋風從軟手猝然變得剛硬如鐵,杵臼氣息猛然一滯,綿綿細雨般的形勢陡然間彷彿錚錚的金戈之音。

“如果我小飛應對,黑子託角,我扳,黑再退,我子立下,而黑子小飛就地生根,如此,被攪碎邊陣,我難得志;倘若我以託守護三路,黑趁勢扳住,然後輕巧出頭襲取中腹,不但能分割我陣,甚至還能扼住我中腹的發展。真是妙手。”

兩鬢之端懸著斗大汗珠,執棋之手彷徨無度。

“小尖?”公子卬詫異道,杵臼原先大開大合的棋風陡然變得保守而緩慢,就彷彿臨深淵而後卻,觀滄海而嘆蜉蝣。

五之十一,黑子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

“呃。”杵臼彷彿在家中嚴陣以待,卻讓一個敏捷飄逸的飛賊神不知鬼不覺地掠盡餘財。偏偏此獠藝高人膽大,得手之後,大搖大擺,從前門出走,眼看就要梅開二度,故伎重演,洗劫對門的親戚。

辛苦經營良久的大“勢”,飄飄然兩顆黑子,一切構想幻化成空。他杵臼是什麼人啊?自小學棋,拜過的名家無算,下子一如撒豆成兵,棋風彪悍如獅子搏兔,他哪裡受的了這等逍遙的步伐?

只見白子在兩顆黑子之間,毅然決然一靠,硝煙一觸即發。

黑棋也不怵,尖,正面硬剛;白棋長,黑棋也跟著長;白棋三路圍上,黑子四路再長;白棋三子連成一排,不成殺不罷休的決絕。

“胃口不小啊,小心崩了牙。”公子卬開始老叟戲頑童拐在三路;杵臼欲退而作活邊角,公子卬哪裡肯放過,中腹連綿衝擊,攻擊的同時保持足夠彈性;杵臼不得已,以四顆白子陳兵九路應對。

“仲兄,你的陣型不穩啊。”公子卬指出白子十二路上的三子已成孤掌難鳴之勢,回師去攻。形勢騎虎難下,杵臼殺紅了眼,竟然不顧三子的安危,飛在第十路,仍作疏通中腹之想。

若換成旁人,急取三子,還頗有餘味。誰曾想,公子卬第三十二手,把黑子點在三路一個岌岌無名的位置,引而不發。

“真……真……”杵臼已經找不出什麼辭藻來讚歎了。這步棋之陰冷,讓他越是品鑑,越是心涼。

他哪裡知道,這一招曾讓李世石受窘,令寰宇側目,阿爾法狗用過的牙慧,豈是東周之士所能咀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