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緬懷之夢(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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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析元雜劇主調的時候我們曾經指出,元代戲劇家大致透過懲治、緬懷、隱遁等方式來排遣特定時代給予他們的整體性鬱悶,其中有些方式以自己強有力的開拓力造成了日後延綿久遠的藝術規程。如果說,起到“民間法庭”作用的公案戲、包公戲是體現了歷代人民懲治惡勢力的願望的藝術規程,那麼,眾多的歷史劇則是體現了緬懷功能的藝術規程。面對著汙穢黑暗的現實,除了作出必要的爭鬥外,人們很自然地向古代英雄的亡靈求援,冀求那遠逝的耿耿正氣重新彌蓋華夏。魂兮歸來!一切歷史劇總是蘊藏著一種幽遠的呼喚聲。就某些戲劇家個人來說,他們創作歷史劇可能有著特殊的藝術目的,但把一個時代的各種歷史劇集合在一起,即可看到當代人對於歷史的一種很有側重的審美選擇。
元代歷史劇的基本精神乃是:不斷地透過歷史事件和歷史形象,在觀眾群中提醒著亡國之痛,煽動著復仇之志,渲染著強梁之氣。這也就極大地影響了以後中國戲劇領域裡歷史劇的創作習慣。一般地說,中國曆代的歷史劇大多以豪壯、陽剛為基本風格,偶爾也有綿細、陰柔之作,但即便是這種作品,往往也能引出長長一聲浩嘆,取得並不細柔的審美效果。誠然,前代的愛情故事,久遠的風流傳聞,也有借來作為戲劇題材的,它們的風格往往僅止於哀怨輕婉,但無論戲劇家還是觀眾,一般都不把它們作為歷史劇來看待,因為它們只是向歷史擷取素材,而未曾獲得歷史本身的魂魄。戲劇家只要認真、慎重地向歷史伸手,就會對歷史有超乎情節故事之外的更多的冀求,就要滿足自己和觀眾們用深沉的目光回顧前代、以愴然的心情緬懷往昔的需要。這一傳統,實在是元代的戲劇家們就開拓了的。
就具體劇目論,在元代的歷史劇中,以《漢宮秋》、《梧桐雨》為代表,旁敲側擊地烘托出了漢族在民族鬥爭中敗亡的景象,以《趙氏孤兒》為代表,筆墨濃重地宣揚了百死不辭的復仇精神,以一批水滸戲和三國戲為代表,色調繁富地渲染了強悍豪壯的英雄氣概。這幾個方面,又相輔相成、互為表裡,一起組合成了元代歷史劇的完整系統和基本格調。
一、《漢宮秋》
《漢宮秋》是元代著名劇作家馬致遠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戲劇史上影響最大的早期歷史劇之一。
初一看,這出戏與白仁甫(白撲)的《梧桐雨》都是寫帝王和妃子間的哀怨豔情的,藝術格調和思想意義都不會很高,然而實際上,這兩出戏在哀怨悽苦中頗有一點放達開闊的氣象,絕不囿於一般豔情戲的格局。這一點,《漢宮秋》更為突出。
《漢宮秋》表現了這樣一個故事:漢元帝從全國徵選美女入宮,民女王昭君被選中,由於無錢賄賂奸臣毛延壽,毛延壽在向漢元帝進呈入選美女畫像時故意把她畫醜,結果她被貶入後宮寂寞的長巷。一天夜裡,正在巡宮的漢元帝聽到琤琤的琵琶聲,追尋而來,發現了她,為她的美貌傾倒,於是立即封妃,並下令捉拿毛延壽。但是,毛延壽已經聞訊逃到了匈奴單于那裡,並把王昭君的真實畫像獻給了單于。單于以強大的兵甲為後盾,向漢元帝索要王昭君和親。漢元帝無奈,只得揮淚送別愛妃。王昭君行至黑龍江畔,即投江而亡。此後,匈奴與漢族的矛盾倒沒有惡化,而漢元帝卻只能在夢中想念王昭君了。
這樣一個生死離別的愛情題材,為什麼會呈現出放達和開闊的氣象呢?主要有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戲中漢元帝與王昭君的愛情,是被充分政治化了的。並非一切以帝王的情感生活為題材的戲都是這樣的。有不少戲,借金鑾宮苑來展開愛情故事,而就愛情故事本身的實質而言卻並不具備明顯的帝王特色,置之一般的封建官僚家庭也未始不可。《漢宮秋》與之不同,它所展現的婚姻方式與愛情方式,只能是帝王的,而且在這種婚姻方式和愛情方式展開的每一步上,都與封建政治密切相連。
你看,作為這個愛情故事的起點,全國選美,藉以滿足一人私慾,這就是政治走向腐敗的一個明顯標誌。奸臣毛延壽一上場就自道心計:“教皇帝少見儒臣,多暱女色,我這寵幸,才得牢固”。可見,《漢宮秋》的悲劇的全部起因,就在於政治悲劇的存在。
如此廣徵博收,皇帝總該獲得美滿的婚姻了吧?沒有。且不說婚姻的美滿全不能以數量來考定,而即便皇帝想在眾多宮女中選擇一名合適的配偶,也極不自由。《漢宮秋》告訴我們,原本可能對漢元帝比較合適的王昭君,就因奸臣從中作梗,被打入冷宮。其實,這也就是把皇帝所剩不多的那一點感情打入了冷宮。毛延壽留給漢元帝的,只有一大堆沒有靈魂的**。這也不能全怪毛延壽一人,在沒有毛延壽的那些朝代,帝王們的婚姻不也常常被一批太監、弄臣、權奸操縱著,被各種政治利益、門戶地位、和其他許多外在因素控制著嗎?
待到漢元帝與王昭君不期而遇,漢元帝的真實情感才從層層錦緞的包裹、窒息中有所復甦。但是,直到此時,他與王昭君的情感仍然勉強地繫結在上下顛簸的政治輿座之上。他不能不用政治手段來懲處毛延壽,但毛延壽立即把朝廷之內的政治矛盾擴大為漢朝與匈奴間的民族矛盾,一星剛剛點亮的愛情火花,又在政治的風雨中顫慄了,儘管這還是帝王的愛情。是啊,耿耿山盟海誓,怎抵得住十萬控弦甲士呢?無可奈何,王昭君只得縱身於黑水波濤之中,漢元帝只得寄情於幽夢孤雁之間。
總之,《漢宮秋》所寫的帝王與妃子的愛情生活,始終牢牢地依附著獨特的政治環境和政治氣候。這種愛情
是特殊的、畸形的,而這種政治
卻與當時的國計民生相關,連結著千家萬戶。因此,這種特殊的愛情生活就不是僅僅因為特殊而進入到藝術領域來的,而是具備了既特殊又普遍的典型價值。柔媚的情愛,牽連著金闕風雲、塞外兵甲,關係到忠奸角逐、民族較量。漢元帝與王昭君深夜相逢,立即給以毛延壽為代表的政治勢力帶來了危機,而王昭君最終能否歸屬漢元帝,又與萬里江山歸屬於誰的問題緊相纏繞。這樣的愛情描寫,怎能不在哀婉柔媚中展現出開闊的天地呢?
有著廣闊的社會政治背景的愛情生活,歷代都有,但表現在藝術中,卻往往以歷史題材為宜、為便。在封建大一統的國家裡,無論是政治還是統治者們的愛情,都處於隱秘狀態,要寫政治化了的愛情,或愛情化了的政治,遇到的是雙重的隱秘性。這就需要靠時間的力量的沖刷。更重要的是,即便是排除了隱秘性,人們要清醒地認識這兩者之間的確實關係,把握住這兩者之間因果往還的全部深刻性,仍然需要有時間和距離的幫助。這正如只有登高極目,才能搞清遠處的水系和山脈之間的關係,而置身其間,則很難把握住整體關係的全景一樣。更何況,歷史題材的藝術作品又與歷史本身不同,需要發揮藝術家本身再創造的自由,這種自由,往往需要藉助時間的飄浮力。馬致遠來寫漢元帝和王昭君,已經具備了歷史所給予的洞察力和自由度,所以能夠操持全盤關係,敢於褒貶評判,寫出深度和廣度。
《漢宮秋》之所以能展現出放達和開闊的景象,除了給愛情描寫灌注了深刻的社會政治內容外,還由於這種描寫中寄寓著馬致遠沉痛的現實感受。質言之,這個漢代的愛情故事,不僅關聯著漢代長城內外的廣漠天地,而且還關聯著元代大江南北的政治生活。而後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為重要。
與《梧桐雨》一樣,《漢宮秋》故意觸及了民族問題,呈示了漢族在與少數民族的較量中失利的破敗景象。不難看出,這在由少數民族佔統治地位的元代是頗關現實痛癢的。《梧桐雨》一劇,把故事的開端設在“契丹部擅殺公主”的民族紛爭事件之中,而節度使派出去征討契丹的將領安祿山,又恰恰是“突厥覡者”之子,他以後就成了整個愛情悲劇的肇事之人。以後劇情之中,白仁甫一再讓劇中人稱安祿山是“逆胡”、“狂胡”,一再借劇中人之口悲嘆“可憐見唐朝天下”。這種題材選擇,這種藝術安排,明眼人一看便可窺得其中底蘊:白仁甫分明以一種遺民的情緒在詛咒元代現實,緬懷大宋年月。比起《梧桐雨》來,《漢宮秋》的詛咒和緬懷就更大膽、更顯露了。
請看《漢宮秋》第三折,漢元帝與王昭君在灞橋餞別,兩人口口聲聲不離“漢家”、“大漢”、“漢朝”,王昭君甚至不願意以漢家衣裳為匈奴娛心悅目,竟當場脫去留下:
王昭君妾這一去,再何時得見陛下?把我漢家
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
妾;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
漢元帝罷罷罷,明妃你這一去,休怨朕躬也。……我哪裡是大漢
皇帝!
待到王昭君“傷心辭漢主
”,來到漢番交界處,劇作又一次以濃烈的筆墨作了強化處理:
王昭君這裡甚地面了?
番使這是黑龍江,番漢交界去處;南邊屬漢家
,北邊屬我番國
。
王昭君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辭了漢家
,長行去罷。(奠酒)漢朝
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跳江。番王驚救不及。)
餞別和投江,是《漢宮秋》裡的兩個重要片斷。看得出來,凡在劇情關節處,馬致遠都要反覆提及一個“漢”字,而一提及“漢”字,他就情感澎湃,筆墨生輝,立即配上精彩的段落。這裡反覆出現的“漢家”、“大漢”,主要是指漢朝,但馬致遠故意利用這個字的雙重含義,極盡皮裡陽秋之能事,重重地烘托出在民族
意義上的“漢”字,連題目《漢宮秋》也埋藏著這個意思。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元代廣大漢族人民的現實遭遇給了馬致遠以充分的理由。
如所周如,在元代,漢人的社會地位很低,蒙古族統治者以明確的等級劃分貫徹了他們的民族歧視政策。從一系列的法律條文看,漢人在各個方面都備受欺凌。總之,種種社會爭鬥,漢人一旦涉足便只能自認倒楣,一個“漢”字,頓時竟成了屈辱的象徵。正是為此,馬致遠故意要把一個“漢”字寫得大大的,並讓它反覆地出現在演員口中,出現在劇作的各個重要段落上。這是一種巧妙的反抗,也是一種無畏的挑戰。當然,馬致遠的旨意絕非僅僅停留在一個“漢”字上,絕非僅僅借用這個詞彙來作文字性的影射,而是有著更多的內涵。他要提醒廣大觀眾,無情的歷史,曾經使作為主體民族的漢族一再地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他要人們品味其中的苦澀之味,在重嘗前代苦果的過程中更深切地領略現實生活中相似的苦果。他要把一段濃縮了的羞辱呈現在舞臺上,以提防在羞辱中生活的廣大觀眾的麻木。這樣,《漢宮秋》所包含的社會政治內容就具有了現實的針對性和進攻性,馬致遠的才情,也就在上通下達、說古論今中顯現為放達。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馬致遠還不僅僅是張揚漢家志氣、批斥種族歧視,而且還在劇作中揭示了漢家敗亡的原因,狠狠地詛咒了各種昏庸的文臣武將,無情地鞭笞了變節行為。在馬致遠的時代,這種憤怒的聲音針對著什麼,也是不言自明的。請看馬致遠筆下的漢元帝是這樣在嘆息的:
漢元帝我養軍千日,用軍一時;空有滿朝文武,那一個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