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與那一員敵將遙遙相望。

彼此的面貌別無二致。

原來正是他的心魔,從未遠去,只是在幻境裡改頭換面了,要把景天格殺,從此取而代之。

龍葵登高遠眺,也瞧見敵將模樣,低聲道,“哥哥,那城外的是你。”

“他不過是個心魔罷了。”

“哥哥是要戰還是要降?”

“我想讓你活下去。戰也可,降也可。”

龍葵聞言只是悽楚一嘆,“或戰或降,從沒有小葵獨活的時候。哥哥,不論城破與否,我都陪著你。”

如今景天文不能喝退來敵,武不能敗潰千軍,外不能御國門,內不能守朝野,實在已到潦倒難堪之境地。所謂窮途末路就是如此,今後恐怕不能善終。

“戰亦死,降亦死。這便是命嗎?”景天來到無面國前,已見得那屍骸累累,姜國滅亡實是有載於青史的悲厄,憑一己之力,如何能改?

“你還有一條路可以走的。哥哥,鑄就魔劍,你就能打敗敵軍。”

景天恍然回望,王宮裡已豎起冶鍛臺,爐火熾熱,百金翻滾,柴炭灼灼青煙沖霄,寶光熠熠遊弋騰遨,隱有一道劍影在臺上浮沉不定,方士嗟嘆,匠人勞形,等那神兵出世,蹉跎了滿鬢華髮。

“這爐子是何時建起?”

“它一直都在。”

神劍谷珍藏密卷《塵煙浣兵錄》有云,天成魔劍,古姜國君子陽命方士所鑄,神兵出世需以室女之血淬鍊其鋒,公主葵自願投爐,陽不允,及城破國滅,葵入劍爐。魔劍有缺,得室女之血,集眾怨靈而為天成之相。天雨血,暴斃者眾,乃稱天劍之變。

景天搖頭否決,“不許。”

“哥哥,你知道的,小葵早已經死了,你有你的命數,小葵也有自己的命數。若是你能活下來……再跳一次劍爐又有何妨呢?”

“沒有那把劍,我也能打敗敵軍。”

鑄劍爐內,神兵哀鳴自折。

……

無面國,戲臺上,唐雪見乍然驚覺,眼前繪彩臉譜的面龐與景天別無二致。

這臺子上奏的究竟是個什麼曲?唱的又是什麼文?

奏得荒腔走板,唱得西皮流水。

此前那畫臉龐的武生張口唸白,“我乃神界大將軍飛蓬是也,修行萬年法力足,金鑾殿上賜神劍,吾便把妖魔來掃清,天尊見得六界安,聖君龍顏笑開懷。卻叵耐,打遍天下莫敵手。喜相逢,得遇魔界真至尊。兩搏手,心相惜,今日閒著無事體,鬥罷魔尊便回營,卻相逢,神樹枝頭。”

他話音一落,臺上聽聽堂堂打了一陣板,拉絃聲一起,就該輪到唐雪見唱詞。

唐雪見卻不唱什麼鳥詞,她只嘆道:“你說你是飛蓬,我卻說我不是夕瑤。”

她既然不唱,臺上拉弦打板的也停了下來,鳥雀無聲,臺下倒是立刻沸反盈天。

唐雪見實在厭累這鬼門關裡的習氣,紅塵濁重叫人不得伸張,她橫眉冷眼,徑自抓起那武生便朝臺後走去。只是那酷肖景天的武生立地生根,竟怎麼也拽之不動。

“你不願隨我走嗎?”

“吾乃天將飛蓬是——也!”武生呆愣愣的,又開始唸白。他一作聲,臺下當即肅然,臺上樂器班子再行伴奏。

看客們個個聚精會神,殘破的五官裡透著譏誚與熱盼,倒不似在看戲,而是食客伸長脖子,探嗅些血淋淋的滋味,伸手捻些臟腑的破片品咂,把旁人的魂魄就這樣活生生吞進肚裡。

臺上武生唱戲之時,臉上畫譜的粉彩殘蝕剝落,紛紛灑灑,飄散為煙塵雲氣,叫看客們吸進肚子裡,都展現一副歡快的情態,連面頰上都浮現出更多五官的虛影,只是他們絕不肯饜足,還要更多。無面國人本非無面,只是通通叫這一批批的看客給偷去了。

唐雪見扯他不動,本擬就此放手而去,只是竟怎得也舍不開手掌,實是她自己不情願同景天別離。

“景天,你還不走嗎?在這兒又有何益?給人當一個戲子玩物,瞧你臉上的水粉,都快被這些妖魔鬼怪吃盡了。”

那武生抽出腰間花劍,“此乃神兵照膽!御賜之物,當以此斬妖除魔,肅清邪氛,可保爾無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