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也瞧見了,他站在攤子前等這個泥人張的手藝。

泥人張有一雙樸實的手,指頭粗而平,掌緣和掌心都有務農留下的厚繭子,這樣一雙手,捏出來的泥人兒卻比他的拇指還細小,泥人兒的頭彷彿一粒花生,五官惟妙惟肖,姿容活潑靈動。

一門活計,被他練成了手藝。

原先神劍鎮就有一個叫張莫鐵的手藝人,但眼前這個泥人張,卻是邪劍仙假扮,他的手藝和真正的泥人張一點兒沒兩樣。

說媧皇捏土造人,一雙巧手斡旋造化,泥人張的作品,若是能活過來,未必就比女媧娘娘的造物來得遜色。

他這一隻右拳虛握,張開又收攏,五指便好似五片肥厚的蓮花瓣,翕張之際,把掌心裡的蓮蓬一樣寶貴的泥巴顯露,最開始只是囫圇一團,手一收一放,已成了個橢長的泥柱,如是再三,這條泥團漸而伸展四肢,換上衣袍,長開眉目,在他掌心裡打滾、騰跳、嬉鬧。眼前的景象,倒不像是在捏一個泥人,而是這團泥巴成了精,在他蓮葉一樣的掌心裡化生出來。

《莊子》有云,倏忽鑿七竅而混沌死,這一團泥人究竟是個死物,可開了七竅後,卻活靈活現。

泥人張把這一個泥人舉到景天面前,小小一隻,捏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錦繡劍主。

如今景天形容枯槁,和這容光煥發的小泥人,已是天淵之別。

邪劍仙淡笑道:“景小友,別來無恙否?”

景天淪落至此,眼前這魔頭算是功不可沒了。仇人當面,槁木也似的景天心中無恨,亦無言語好說。

邪劍仙氣度雍容,他分明知曉楚寒鏡就在不遠外的神劍谷,周圍全是正道修士,任他法力滔天也敵不過煌煌大勢,頃刻就要灰飛煙滅,可談笑間仍舊是平平淡淡。

“景小友是否覺得,這鎮子上的庸人實在太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正是庸人粗陋,心思渾濁,言行不敬,故而擾亂綱紀,令吾輩不得清淨。老夫本是邪念化形,故而最能知曉人心,你看那對恩愛夫妻,丈夫想拋妻棄子,妻子又想紅杏出牆,你看那對慈孝師徒,師父想要把徒兒煉作人丹,徒兒又想弒師奪財。你瞧那修士衣著不凡,他所用皆是老父辛苦耕作,以米糧換來銀錢供他花銷。你瞧那老婦,兒孫繞膝,看似天倫之樂,卻並無一個子孫願意贍養,終日受盡冷眼。人皆有所欲,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如今天星墜落,烽煙四起,更是群莽齊動,貪嗔痴三毒如烈火烹油,不可救藥。

“天底下自詡高明的修士如過江之鯽,這些名門大派的子弟,人前光鮮亮麗,背地裡卻盡做些男盜女娼的腌臢事,強凌弱,老欺幼,和尚豢奴,道士養婢,說清白,從無半個清白,這樣的愚劣狗彘,容他做甚?何不一掃寰宇,再立新天,人皆虔心向道,自然百弊皆消,天下大同。”

景天如今根本不在意這些彎彎繞,任憑邪劍仙磨破嘴皮,他立在原處好似呆鵝。所謂對牛彈琴,論道於木雞,徒勞而已。

然而邪劍仙手上這個小泥人卻忽得擊股而贊,雖口不能言,依舊在大點其頭,彷彿全然領會泥人張這番話語。

泥人兒是泥人張捏出來的,天生是他的兒子、奴才,自然就不會反駁,不論邪劍仙說的什麼狗屁話通通如嗅芳草一樣。

邪劍仙看著景天,他的話卻是給手裡的泥人兒說的,一字一句,皆是金科玉律。

他說一句,泥人點一點頭。

他說:世人皆愚,殺之無妨。

他說:不忠者溺,不孝者哀,不仁者斃,不義者喪,其罪皆不如不信有神。

他說:民可隸使而不可知之以道。

他說:寰宇歸一,其惟天帝,希夷精微,視不能見,聽不能察,觸不能及,獨信之而能沐恩化,天下皆當奉如至親,不可廢離。

待邪劍仙把話說完,他掌心的小泥人已陶然大樂,大有聞道之趣。於是乎,他便呵一口氣,泥人驟然化一道黑風,吹上景天的臉龐,自七竅裡鑽了進去。

這一道妖風是如此迅捷,景天腰畔的長劍都不及抽出。他更沒有來得及閃躲。

景天僵立原地,他的血肉之軀像是冷冰冰的石頭一樣,可此時此刻,他的一顆心裡卻是天翻地覆,剎那彷彿冰河柝裂,耳畔似有霹靂炸響,一恍惚間,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齊上心頭,便如群巒滾雷,飛石落澗,霎時間煙火沖天,燻得他涕淚齊流。

他周遭寂然不動的人潮再次奔走起來,他面前泥人張的攤子也陡然遠去,彷彿乘著一陣風的黃葉,消逝在街尾。

景天捂著心口,他臉上僵死的、冰冷的神情一點點破碎,他的嘴角下撇,眯縫著眼睛,五官擠在一起,略微仰起頭,他似乎是在謔笑,又像是在大哭一場,他的淚灌溉滄桑的臉龐,衝不卻憤怒獰惡的臉色,而轉瞬又似乎變得極悲涼苦痛。

他的七魄回來了。

被一陣妖風吹回來。

泥人兒不是別的,正是邪劍仙從景天身上剝下的魂魄。

如今這魂魄回到了景天這具肉殼裡,卻不再是原先的景天。

景天的心的確死了,可如今又活了過來,而景天的神——他的精神,他的劍神,並不鐘意這個泥人,這個奴才一樣的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