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養老院。

鹿雪鋒在灰白交織的淺夢裡,他在舞臺下,看著風華正茂的羅馬琴日萬歲樂隊,無聲叫囂著時代的苦悶,臺下無數人都只是沉默著,沒有人動彈,臺上的人更是沒有聲音,從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

夢境這種東西,若是能看到一些過往難以回憶的點滴,也非常好,讓人能享受這夢境。

鹿雪鋒也只是不語著,看著灰白的夢中景象如夏日淺塘的浮華一樣,水波瀲灩著消散。

空蕩蕩了,他遙望四周,一片平整的蔥綠農田,他似乎嗅到那股美妙的土腥味了,在遙遠不可看分明的水門汀小路盡頭,迎面來了一架輕飄飄的小腳踏車,紅色的塗漆,車鈴亮鋥鋥的,玲玲兒得響著,騎車的是個穿牛仔褲的女人。

是他的亡妻,上半身是透薄的白襯衫,陽光從江南陰沉沉的天空裂隙裡投射進來,穿過女人的外衫,鹿雪鋒有些迷離在炫目的肉與海中,他只覺得自己的青春活力慢慢迴歸空蕩蕩的皮囊裡,他在顫抖,想要悄悄觸控自己的妻子,這個屬於他的過去的女孩……

女人猛地大叫起來,表情一如既往的誇張,說出來的話卻是鬧鐘提示音:“現在是2093年6月9日,上午六點整。今日天晴,一日之計在於晨,鹿老先生,該起床了,您可以選擇做一些運動,當然,您也可以繼續享受睡眠,我們將在五分鐘後再次將您喚醒。假如您想要……”

鬧鐘聲溫柔又刻板,音量漸進增大,鹿雪鋒感覺彷彿是有小鋼刀在刮蹭耳膜,心裡竄出一股沒由來的寒氣,他驚醒了,睜開眼睛,氣惱地一巴掌甩出去,把床頭櫃上的方盒鬧鐘拍停。

鬧鐘比他骨質疏鬆的手掌堅硬地多,他感到右手中指指根劇烈的疼痛,因而條件反射一般抽回手來。

鹿雪鋒靠在床頭,捂著手,低頭,卻看到潔白松軟的枕頭上有點點的淚痕。

這是……老頭輕輕撫摸臉頰。

我流淚了?

一股沒由來的羞惱叫鹿雪鋒忘了手掌越來越強的痛楚,他只覺得老臉發燙。

我居然會流眼淚?

因為什麼?做什麼夢了嗎?

他回憶著,彷彿是夢見自己的姑娘了,她都死了這許多年,還沒忘了她,可是,為什麼要在夢裡看到她?這是在預兆什麼……

“唔——”老頭感到手指越來越疼,終於痛覺蓋過了所有的想法,他現在只想快點找個什麼醫生來給他看看,或者用醫療機,他自己也會打針。

人老了,吃不住這一點點痛了,鹿雪鋒還記得當初紋身的時候,他一聲沒吭,只是把嘴裡香菸咬斷。

衰老這個東西類似生病,生理上長期、漸進的虛弱帶給內心更大的壓力,而社會關係的逐步斷裂更加加劇心理的孤獨與恐慌感。

鹿雪鋒感覺自己在失語,語言能力急劇下降,最近幾天的記憶也很是模糊,脊背疼得直不起來,一挺身就像骨頭要斷開,心口發悶,懨懨欲嘔的感覺是每每而有的……他撐了那麼多年,現在,有個很現實的問題總算也走到面前了。

老人活在回憶裡,但又一天天遺忘過去,假如有哪天,記起很多曾見過而沒有印象的事物,那就是老天爺告訴你,時候快到了。

鹿雪鋒從床上起身。

智械叛亂後,什麼都變了,原本深入千家萬戶的機器人全部在常人視線裡消失,平時慣常被伺候的人類老爺們一下子沒了生活幫手全部拉跨。

吃飯洗碗都很麻煩,遇到小傷小病更是慌亂地直奔醫院。

鹿雪鋒去醫療機掃描手掌。

檢測結果是骨裂了,拍個鬧鐘都能骨裂嗎?老頭有些迷茫了。

篤篤篤。

有人敲門,鹿雪鋒皺著眉,疑心是護工來了,他一用醫療機都會把結果上傳給院裡,然後護工就會過來,但這次來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