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猛然轉過頭來,目光危險,彷彿兩道冷電,把阿成慘白的臉照亮。

“滾進來!”阿爹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阿成不知為何,真的是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家門,甚至還在低低的門檻上絆了一跤。

“爹,你回來了。”

父親的臉色似乎永遠是鐵青的,就像在泥土裡腐爛到一半的鳥類,羽毛脫落,露出青綠色的鼓脹肚皮。

阿成幾乎從來不盼望這張粗糙的臉龐上能流露出半點慈祥的色彩。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樣,這張臉龐的主人是死了的,在他童年時就死了。

然而他終究在某種程度上是活生生的人,阿爹,可以說話,而且他的話,不容置疑。

“收拾家當,馬上走。”

阿成沒有問為什麼,默默低頭進屋,沒有看阿爹懷裡的薜荔一眼,哪怕她正歪頭盯著他,而血液從她的軀幹裡滲出。

山鬼的目光一定還是那麼幹淨的,或許會激盪起點點猶疑的漣漪,不過應該還是……阿成收拾了包裹,出門,抬頭,目光劃過地面,地上的草莖,阿爹的鞋子,褲子,褲子上的血,他的腰際,薜荔,她的眼睛。

阿成猛然又低下頭抖簌了一下,阿爹厭惡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動作快點!跟上!”

在剛才短瞬的交織中,阿成看到了薜荔的眼睛,痛苦和茫然。

他們父子倆,挾著一個異類山鬼,趁著星月,匆匆朝著遠方的地平線跑去。

跑出去得有四個時辰,夏天白晝長,天邊已經矇矇亮。

他們來到無人的曠野,及腰的茅草連天,阿爹帶著阿成跑進一個被草叢遮掩的棚窩,他似乎很熟悉這裡,從一張爛到發黴的床板下抽出一個藥箱,取了一些膏藥,拿剪子裁開薜荔腰上的衣服,露出一個粗略包紮的傷口,此刻已經不再流血。阿爹解開麻布的繃帶,露出一個翻口的創洞,似乎是被刀劍刺穿,他給薜荔上了藥,遞給阿成一口破鐵鍋,叫他去附近的小河裡取水。

阿成拎著鍋子,手上沾滿灰,他颳了刮鍋底,有一些渣滓,聞著有怪味,似乎是藥,似乎是血。

曠野的泥土很溼潤,爛泥總是會沾上鞋子,阿成努力把鞋子在茅草上蹭,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很在乎這一點點的體面。

走了一刻鐘,發現一條涓涓細流,在草叢蜿蜒穿過,阿成迫不及待地舀水,不過鍋子口太大,水又太淺,總是裝不了許多,到後來,阿成是用手掬著,一捧一捧裝滿的鍋子。

回到棚窩,阿爹已經把火升起來了,看到他這麼久才回來,只是點點頭,很反常地沒有痛罵。

阿爹將薜荔的厚重裙襬裁下來,扯成長條,放進鍋裡煮沸。

阿成坐在沸騰的鍋子旁。

阿爹的背影被晨光照亮了一些,不過他迎著火光,從後面看過去,還是像披著陰影,阿成不說話,他沒什麼好說的話。

棚窩裡的薜荔發出痛苦的呻吟,阿成急忙衝進去,撲到床邊,握著她的手。

山鬼姑娘看了他一眼。

熟悉的眼神,阿爹無數次對阿成露出過這樣的眼神。

厭惡。

阿成感覺手裡的柔荑彷彿生出了棘刺,他觸電般縮手。

“你,殺人,了。”

阿爹低沉的笑從屋外傳來,在清晨稀薄的空氣裡,彷彿是一聲寒鴉的啼鳴。

阿成一屁股坐倒,“你知道?”

薜荔悄悄說道:“和小落,一樣,成,你,身上有,不潔的氣味。”

阿成心想,是了,像薜荔這樣乾淨如月光的女子,一定討厭沾血的人。

薜荔還在呢喃,目光望著簡陋的棚頂,有幾幅蛛網,蛛網上有乾癟的繭子和一隻大蜘蛛的屍體。

“小落,他來找我了。不過,這次他帶了許多……人。小落讓我帶他來,這兒。後來,他身旁有一個,刺我。好疼。”

阿成默默聽著,心裡百般的滋味。

“小落,他,還是小落,他說,我擋道了,又說,我是無辜的,我不懂……成,”她終於把目光從棚頂移開,望著阿成,“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阿成扯了一個笑容,他連那個小落到底是長是幼都不清楚,但是,就薜荔當初說的話,他大概能看出,小落是一個富有野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