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雪折枝60

第五如雲眼裡又浮現出了自己被尤移雲抓住時，那些出現在腦袋裡的東西，本來這些只會帶來記憶都是他不願回憶的，但在這樣一片白骨當中，想起那些場景，反而不再恐懼了。

隨著他鼓起勇氣直面這恐怖的回憶時，才看清楚了這些畫面的實質，這是一群衣衫破爛就像死人一樣的乞丐，他們骨瘦如柴，到處乞討，受盡了欺辱。

但也正是這些人伸出無用的雙手，不斷地爬到一個個支援著國家的棟樑上，他們仇恨，他們侵蝕著這些棟樑，以飢餓和愚昧為由，把本應用來供養棟樑的營養吞下肚中，有些能避開他們啃食的官員便吃完了不顧民聲的“惡官”，而那些同情了他們，併為了他們與朝廷抗衡的，則全部變成了一堆白骨。

“沒有天生的受益者，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這個世界要是建立在用能者供養無能者的基礎上，早晚會倒退，甚至崩潰。”第五害說道“懿宗重武輕文雖苦了許多百姓，但卻讓本來一盤散沙的朝廷在軍方的帶領下凝為一體。”

“但，這個國家終究在崩潰當中。”第五如雲嘆了口氣，他的心魔已經完全解開了，看上去是第五害灌輸給他這一大堆的觀念，其實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推理出來的。

“不論如何治理，這個國家都已經老了，不是因為皇帝不如從前，也不是因為官員不如從前了，甚至有些官員比起從前還更加努力地在維護著國家，它爛在根本。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到從前了，這個國家正走在衰亡的路上了。”第五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滋味，明明朝廷的內外戰爭都是勝者居多，邊界奪回戰也極其順利，但第五害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卻是毫不留情。

“是百姓的錯嗎？”第五如雲露出怪異的表情。

“不，是風氣，天下之風。”第五害淡淡地說“重武輕文，風氣不再，江湖就會大亂。”

“江湖?江湖多大?怎麼可能影響到朝廷?”

“從前的人們最愛討論詩歌文藝，他們崇拜的是詩人和文人，他們拜王維，論李白。可如今呢，人們最愛討論的是，江湖人，武道榜如何?三大派如何？劍盟紫宗如何如何，人們不論李白論莊白，不知杜鵑知畢方，何等悲哀?”第五害說出自己的名號之後，對其的憑藉竟然是“何等悲哀。”，這種態度震撼了第五如雲的心。

“您，如此厭惡世間尚武風氣，為何又，現身江湖大出風采?而且還幫助尚武的宣宗上位?”第五如雲不解地問道。

“為了仇恨。”第五害毫不遮攔，直接說了出來“你也長成大人了，這些事告訴你倒也沒什麼了，你可知道你的爺爺奶奶是怎麼死的嗎？”

“我從未見過爺爺，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第五如雲咬著嘴唇。

“當年的朝廷與現在比起來，剛好相反，朝廷軟弱，文官當權，武將受到壓迫，邊界胡人不斷進攻，大唐的疆土不斷損失，但那時候的中原卻毫無察覺，皇族沉迷享樂，歌舞昇平，官員勾心鬥角，假公濟私，軍方受盡冷落，軍隊不強，打不了勝仗。

你爺爺便是文職官員中極少數看到了內憂外患的人之一，他帶領許多志同道合的官員四處奔波，甚至建立了私人軍隊把邊界的一線戰報最真實地傳回來，就是為了讓朝廷警覺，為了讓世人產生憂患意識。

但他被害了，被汙衊成叛國逆黨，被朝廷最精銳的左羽林禁軍殺害，連屍體都找不到，後來我們也被抄家。”

“爺爺，居然，，那您是為了報仇才。。。”

“可憐我第五家族滿門都是烈血豪傑，豈能認人宰割?原本第五氏族所有嫡親後人，和數個旁系家族被貶為白衣之後，都互相勸解不要衝動，但卻都各自投入了復仇的事業中！”第五害說著說著臉色變得紅了“你本來有兩位伯伯和一位嬸嬸，全都死在復仇的路上了，從前我不願向你提，但現在你有資格知道了。”

第五如雲瞪大眼睛，愣住了，只是嘴裡無知覺地說著“那，，那。。。”

“所有第五氏族嫡親，以及旁系家族的人，凡是有第五家正宗血脈的人，全都死在了復仇的路上，就只有我，活了下來。”第五害的聲音慢慢變得低沉，每一句話的每一口氣撥出來都像是撥出了一道天地間的清風，這是最純潔最平淡的清風，但它所吹過的卻是天下的苦難和悲哀。

遍地的白骨在陽光照射之下反射出了無數的光輝，照得這一片廢墟閃閃發亮，看上去聖潔又古老。

風吹過骷髏的縫隙發出“咻咻咻”的聲音，好像是這裡的亡魂在輕輕地哭泣。

“宣宗的大唐，是無數的官員搶下來的，而我第五世家，則是用鮮血為他們鋪路的先驅！”第五害說著拉了拉兒子的手。

“陪我散散步吧。”第五害臉色沉了下來，明明那雙渾濁的雙眼已經失去了光澤，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但他每次看到自己兒子的時候，眼睛裡總有那麼一絲散發著光芒的火焰會燃起來。

“那，復仇成功了嗎？”第五如雲陪著父親在白骨的海洋中漫步，他們走過的地方，踩過的骷髏都會變成一地碎片，有的骨骼甚至剛剛一碰就化成了煙塵。

“算是成功了，因為該殺的人，都啥乾淨了，但也不算，因為想要保護，也死了太多了。”第五害的聲音變的幽遠，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第五如雲忽然發現自己不瞭解自己父親了，或者是自己從來就沒有了解過自己的父親，原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嗜酒如命只愛享受的頹廢中年人。

這是一個被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卻還要以樂觀的姿態活著的熱血少年。

兩人走著走著都閉上了嘴，好像都在思考著什麼。

只不過第五如雲是抬起頭，看著遠處的白雲和城南那些高高的閣樓。

而第五害則是低著頭，看著被攔腰斬斷的綠草，和白裡透紅的土壤。

這兩個人一生都與白色和紅色離不開關係，他們都喜歡紅色。

第五如雲喜歡的是烈火和太陽的紅色。

第五害喜歡的則是血的紅色。

第五如雲是白色的雲，也是閣樓頂端赤紅色的寶珠。

而第五害是白色的枯骨，也是土壤裡赤紅色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