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久的頹靡已經讓百里風間習慣性地不作為,不挽救。

他是這樣的人,過於灑脫,所以不願多做解釋,聽之任之。連這次,也是一樣。

認定了景澈的不會原諒,便在得到結果之前先逃避。以為放開她,默許她所說的“斷絕師徒關係”,便是對她好。

天生帶著一股自負,雖說算不上自以為是,但也不會認為自己的決定是錯的。

然而當被子中傳來的小聲嗚咽逐漸變響,匯成無法再抑制的哭聲,他還是不知道,他的話給景澈帶來的只有強烈的羞辱感。

都已經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推開她了呢。

是因為覺得那晚的事傳出去太給他堂堂迦凰劍聖丟臉了麼?可是這一切,難道不是他的袖手旁觀造成的?還是他本就無情,本就淡漠,如今終於露出了本性而已。

本以為縱然他有苦衷,劫後重逢也該有一聲道歉,等來的卻是他不負責任的推卸。

她只想冷笑,這便是阿孃將她託付的好師父。可偏偏笑不成,淚水止不住。

她用力堵住嘴巴,只覺得在他面前哭太丟人。

他無情,她也不該有淚。但卻忍不住想起從前他的溫柔眉眼,他的輕聲安哄,她蹭著他下巴青胡茬的觸感,她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的安心,一切都隔了久遠的時光,回想起來時蒙了一層悽清月色。

不過幾日前的曾經,彷彿都被遺留在了破曉的岸上,如今她在滄海之中,是一粟蜉蝣,孤立無援,淹沒她的不只有冰冷的海水,還有他寡然的幽深眼神。

站在身前的似乎已經換了另外一個人,不是她的師父,而是那個沒有心的百里風間,對天下蒼生的苦難袖手旁觀,亦對她的痛不欲生不聞不問。

這時溫暖的手覆上她的指節,拉開了她手中那截已經捏皺的被角。

“阿澈啊。”他的聲音總是低沉而溫柔,像是籠在朦朧醉意中,聽不清楚語氣。

他俯身掀開她的被子,她殘留的淚痕在鹹溼的空氣中暴露無遺,整個人止不住微微顫抖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紅腫,然而眸中神情卻無軟弱,哀而倔強,悲而自尊。

雖不寡言,此時卻也不曉得要如何陳述他的安撫,伸手想替小徒弟理順鬢角被淚水糊溼的頭髮,被她狠狠打落。

“不必虛情假意了,百里劍聖。”她直勾勾地盯著床頂精緻的雕花,刻意不去看他俊朗的臉龐。

這句“百里劍聖”聽在耳裡,當真是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戳在心裡。

他非是願意熱臉貼冷屁股之人,微怔之後輕嘆一聲,又直起身子,正色道:“我們不能在遲垣船中待太久時間,你若覺得身體無恙,那我們便即日起程吧。”

咬著嘴唇半晌都未回答,眼睛酸澀得厲害,一眨眼,一條淚痕順著側臉蜿蜒滴入枕頭中。

她意簡言賅地回道:“哦。”

她不吵不鬧了,卻讓人揪心地更厲害。此刻他倒寧願她暴跳如雷,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面對這樣死寂的景澈,縱然有千言萬語,此刻也只能欲言又止,百里風間索性轉身出門。

遲垣和也修還候在門外,見到他出來了,卻是帶著比先前更勝的一臉凝重頹色,心中也是知曉了幾分。

“我想今日便啟程去千之嶺。”百里風間對遲垣道。

“我已經吩咐人備好了船上的物資,還有特批文牒,可保船隻在港口間一路暢通無阻,”遲垣道,“不過劍聖,遲垣還有個不情之請。”

“且講。”

將也修推到身前,遲垣道:“也修是我從官僚手中救下的一個臻弋人,因為身份關係一直只能在我身邊當影衛,他筋骨奇佳,是塊修煉好材料,望劍聖能許他隨您回迦凰山,讓他拜在南穹派門下,這才好不浪費了絕好的天賦。”

端量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有似書生的儒氣,亦有似殺手的沉默而隱忍。且不論資質如何,就單這一股霸道而冷冽的氣勢,便是一塊絕好的練武料子。南穹這些年為閉亂世關山門,許久沒有納入新的弟子了,他若能拜入南穹門下,倒也不乏是新的血液。

如此思量著,於是應承下了。

*

入夜的時候趁著水軍換班,一眾人從大船轉移到小船上。遲垣畢竟是水軍提督,手下之人魚龍混雜,這種掩護通緝犯之事,也不能做的太明目張膽。

也修與百里風間先入了船艙,遲垣和景澈還走在甲板上。

遲垣一路都猶豫著他這麼一個外人是否要做出什麼勸解,最後趁著無人,還是開了口:“阿澈,你大可不必如此堅決。”

“你不懂。”一直默不作聲的景澈冷冽地抬眼,打斷了他的話。

海風裹著迷離月色,浪潮拍著孤獨礁石。

遲垣苦笑一聲,大有回憶之辛酸,道:“我說我懂,你可信?”

誰不是從緋色歲月中走過來的,誰沒有過口是心非的無可奈何,委屈未必就是單方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