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浪裡千疊,小舟平穩搖擺。海風依舊激盪咆哮,而日光鋪了一半的艙裡無比寂靜。

“二位。”船家叩了叩臥房的門。

“咿呀”一聲門開啟,百里風間未斂去臉上神情,此刻冷得有些駭人。

船家一愣。看到他已經摘下了斗笠和麵紗,這一副鼻樑高挺、眼眶深邃、膚色偏白的模樣,難不成還真被他說中了,是臻弋人麼?

心中暗自叫苦,不過萬幸已經上船了,若是在碼頭被發現,那莫說賺錢了,恐怕項上人頭都要不保了。

“我看這天氣會有風浪,來跟你們你們說一聲。到時候什麼不舒服的,我可不會賠錢的。”哪怕船家曉得面前的人不好惹,但口氣還是在不知覺之中就變了味。

臻弋人,亡國奴,就是做奴隸、被殺頭的命,就是低賤。

臨滄三代人,而臻弋的一代人都還活著。臨滄人骨子裡已經都是對臻弋人的鄙夷了,而後者的血液裡卻依然有著復國夢。

百里風間微蹙起眉,鼻腔裡擠出一個音節就算是回答了,毫不客氣地就關上門。

並非這個口氣裡的不敬讓受人尊崇的他感覺到不舒服,而是連一個船家都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臻弋族人的不屑,讓他心中一揪。

不是不曉得這百年來,臻弋人境況委實悽慘。只是在迦凰山避世不出,看到的也少了。

除了被囚禁在雲魂虎睡地中生死未卜的幾百萬臻弋族人之外,剩下僥倖未遭此劫的十萬族人,有一萬左右的人遷到極北之地,受迦凰山南穹派庇佑,卻是被迫改變生活習性,忍受著是天寒地凍。

然而剩下的幾萬人,情形更加淒涼,流浪在大陸各地。組建成復國軍的,或被帝國軍隊捕殺,或苟延殘喘東躲西藏;淪為奴隸的,生死皆看主人興致。臨滄人善舞刀弄槍,生性殘暴,為滿足變態趣味想出各種駭人聽聞的手段折磨臻弋奴隸。

聽聞最早幾個年頭,折磨大多是血腥的。臻弋人在那時還四處復國發動暴動,被俘虜之人高達上萬。

帝都裡的那群怪物想出法子,讓砍去雙足的臻弋奴隸們組成的一支無足舞隊,以身軀匍匐跳舞,跳給那些受虜不肯屈的戰士們看,直至跳到精疲力盡而亡。

死一個舞者,殺一個戰士。

後來幾十年復國暴動漸漸少了,大多臻弋人淪為不折不扣的奴隸……大多,以**為主。再加上雲魂虎睡地裡運出來不知用了何方造成的傀儡奴隸,臨滄貴族的日子過得很是糜爛。

而這糜爛卻都是建立在踐踏臻弋人之上,苦不堪言的民族卻被壓制地毫無翻身之地。於是,有許多人想投奔迦凰山,卻大多在奔波路上便被發現捕殺,或是因為跨不過千之嶺和戟華道這兩道天塹,死於惡劣環境。

也難怪,連一個小小船伕都會如此鄙夷臻弋人。

可是縱然他想拔劍……他又能指向何方?天下之大,處處都是毒瘤,而劍只有一把,他甚至無從下手。

最多隻能是守好眼前之人,苟且偷生罷了。

他心魔已深,縱然有所猶豫,但是根深蒂固的想法卻是一時半會難以改變。

“阿澈啊,把窗戶關好。”回過身,面上平靜若水。

沒有滿不正經的笑,亦沒有眯起眼殺氣四溢。就如此平靜,含著無可抗拒無力再辯的威嚴。

“噢。”難得沒有據理力爭,景澈又乖又老實地去關好窗。

“若是覺得悶,趁現在浪還不大,師父陪你去艙外走走。”

景澈把自己包到被子裡,揹著身非常堅定地拒絕了:“不。”

不爭辯了,不代表心中就沒有意見。

半晌百里風間也沒有回應,景澈忍不住回頭一看,發現人已經不在艙裡了。

怎麼說,見她不高興了,作為師父的也該來哄一下啊。

若是換了以前在公主府裡,爹爹和一群僕從都是好說歹說千方百計哄著她開心的。

她怎麼會攤上這麼一個師父。嗜酒如命不說,還極度匱乏責任心,最重要的是,竟然絲毫都不關心她。

越想心中越是鬱結,半眯著眼抿著嘴,腦海中這幾日雜亂的事一晃而過,想著想著,亂成一團,又因為清晨起太早,委實是累,漸漸就睡著了。

等到恍然轉醒的時候,不知為何睡意全無。睜開眼,一枚懸在半空中顛簸得厲害的明月印入眼簾。

淒冷月光斜在窗欞上,透過薄薄的窗紙望見波濤洶湧的漆黑大海,景澈這才回過神來,不是月亮在顛簸,而是小舟在風浪中晃得太厲害。

像是渺小的蜉蝣。

神智清明起來,胃中卻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頓時湧上來,疼得景澈的小臉煞白。她抓著一側木扶手坐起來。

餘光掃到百里風間靠著牆,盤腿坐於床上,頭微垂得支著懷中劍柄上,一半的容顏籠在悽清月光中,一半容顏隱於黑暗,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