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凰山的第一場冬雪攆著血腥不期而至,彷彿幾年懸在刃間的平靜只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刀起。白日裡的雪子漫不經心,恍若撫琴般附和著鏗鏘殘酷的交接聲,還來不及落地就化進了溫熱的血水中,亡魂川下平添濃烈的悲壯。

是夜,激戰過後,生命都倦怠。大雪才來勢洶洶,隻手遮天地撫平逃亡者腳下的血腥。

紅衣劇烈地喘息著。雪花前仆後繼地落在她的紅衣上,融化後盡是滲到骨子裡的寒。

那個人已經緊緊追出了三座山,毫無罷休之意,她再強撐也不過只是強弩之末,蕭燼在開啟鎮石臺結界時被鏡之界石的神力反噬,傷勢亦是嚴峻。

而以那個人霸道的速度……恐怕不消片刻便會追上來。她下定了主意,猛地停住了腳步,才發現逃亡的夜空竟是如此悽切,彷彿墜著幾世都抹不盡的血。她沉著嗓子對身邊黑衣男子道:“你先走。”

“然後你留著送死?”蕭燼緩下身形,眉峰冷冽一挑,附著一貫冷嘲熱諷的口氣,對她的決定嗤之以鼻。

紅衣捂著血氣翻滾的胸口,強順了氣息:“你放心,我死不了。再不濟——”

話說至此,她面具之下幽深的瞳仁驀地一暗,語氣彷彿也變得哀轉悲慼,“我便摘下面具。”

“愚蠢,藏了八年,還是要功虧一簣。”蕭燼有些遊離地注視著她身後夜風凌厲的樹林,下一刻便毫不猶豫地轉身御劍而走,扔下不屑的一句,“若不活著回帝都,後果你自己曉得。”

“要滾就快滾。”最聽不得威脅,紅衣不耐煩地冷斥道。

樹林裡枯枝搖曳的黑影愈發婆娑得厲害,長風夾著大雪,裹著殺氣浩浩蕩蕩而來,削起紅衣的長髮和她妖豔的裙裾。

見到蕭燼走遠,紅衣面具下緊蹙的眉頭才鬆了些。

一轉身,便看到那個對他們窮追不捨的人已經站在樹林出口,不過幾步之遙。他的身後是重重的山和高高聳立在迦凰山之巔的遙遠墨塔。

他依舊是不變的玄衣寬袍,翩若驚鴻的臉龐從黑暗中漸漸顯出輪廓來。不羈的長髮鼓在風裡,雪籠在他的身側,彷彿是倜儻的上神下凡。哦,她差點忘了,他本來就是人們眼中救世神,迦凰山南穹派上的劍聖——百里風間。

只是今夜,這個救世神,臉色有些不太好。還有,撲面而來的濃烈酒氣。

只是依稀聽說這八年來他酗酒得更勝往昔,如此看來此傳言確實不假。

紅衣在過往的八年裡試想過很多種可能,然而時隔如此之久,他們此刻狹路相逢的冰冷對峙,依然讓她錯覺是否此間跨過了幾世輾轉的流年。

他手中龍骨為芯鑄玉為柄的龍淵白劍一如從前,劍光輾轉在在迦凰山的大雪裡。

這劍光讓她想起許多年前的冬日,墨塔之下的樹林裡,他在醉醺醺地非要在大雪中教她舞劍。劍氣掠過墨塔上的風鈴發出好聽的聲音,一陣陣響徹在風塵裡。

那時的她假裝不屑一顧地站在一側看著,不肯學,嘴上誹謗他就是靠著舞劍騙騙無知少女的春心,卻分明看到了他劍裡恨不能以浩氣之身救天下的無奈鬱悶。

可是他什麼都藏著,滿不正經、不肯罷休地揪著她的長髮,一遍遍地問她,師父帥不帥,帥不帥,她死活不肯屈服,最後鬧著鬧著,他就沒徵兆地在雪地裡睡著了。他的嘴角依然斜著,喃喃道:“阿澈,師父帥不帥……”

然而今晚他的劍,一改往日漫不經心,毫不遮掩重重殺氣。

是被激怒了麼?紅衣反而是無所畏懼地一笑。反正蕭燼已經帶著鏡之界石離開。

可笑的是,她從未曾想過陰錯陽差之下,自己竟然會冒死為蕭燼掩護,這個帝國走狗,八年前她恨得牙癢癢的人,還把她囚禁在地下修羅場四年,逼她變成現在這個心狠手辣模樣的罪魁禍首。

倒是百里風間今夜的一反常態,她一點都不意外。激怒他是她一貫做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她躲在面具之後用別人的身份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而已。

師徒四年,他們兩個的相處堪稱世間絕無僅有,就像對峙多年的一隻獅子和一隻蒼蠅,都沒辦法弄死對方,但早就已經摸透了如何精準而又痛徹地捏住對方的軟肋。

然而傷人必先自傷,她白日裡為了脫身激他說所的話,亦是下了狠心親手將八年前的舊傷撕裂給他看。

“你若殺了我,你可就不知道你這麼多年都杳無音信的小徒弟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