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城,陋巷之中的一間破舊小屋裡,燭影昏黃。

陳舊的木床搖晃著吱吱作響,床上的少年自無邊黑暗中醒來。

燕雲掙扎著坐起身來,用帶血的衣袖擦了擦面龐,他沉默良久。

方才一場昏睡之中的大夢,就像走完了一生。

他忽然記起一段在書上看過的文字,那是一個心死之人自己揮筆寫就的墓誌銘。

彼時年幼,他還嗤笑那人通篇酸腐氣,不想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國破家亡之人,皆是如此。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是那個張子的一生,又何嘗不是他燕雲的後半生?

國破家亡之人,平生際遇,何其相似?

當初魏師父每日叫他練功之時,他總會找些理由逃脫過去,而今等到搏命之時,他便只能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的死在他的眼前。

心中最苦之處,不在拼盡全力後的無能為力,而是那一朝悔悟的本可以。

院子裡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推門而入。

那是一個步履有些蹣跚的老婦人,一頭銀絲,在昏黃的燭光裡也極為醒目。

婦人手裡端著一個小盤,盤子裡是幾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

門口處,蹲著一隻黑狗,一身黑毛毫無雜質,它懶洋洋的趴在地上,雙耳豎起,看家護院。

昨日燕雲進了金翠城後就昏倒在了路邊,是婦人看他可憐,這才帶回到了家中,不然千辛萬苦走到此處的燕雲公子,只怕早就凍死在了昨夜的寒風裡。

燕雲依舊在愣著出神,面容苦澀,若是昨夜凍死在寒風之中,會不會更好些?

婦人雖然一生都不曾走出過這金翠城,可到底還是活了這麼多年,人情世故自然看的透徹。

她拿起一個饅頭塞到燕雲手中,“孩子,人這輩子誰還沒點糟心事?誰都是辛辛苦苦苦熬著。一看你就是吃了不少苦頭。苦頭吃了,可不能把心氣熬沒了。”

燕雲哽咽道:“大娘,我家中有人離世了。”

老婦人輕聲道:“死去之人是活著之人的念想,那活著之人又何嘗不是死去之人的念想?不論是誰,總歸是希望活在世上的親人能夠過的更好的。而活著之人揹負著死去之人的希望,便更加不能自暴自棄。”

她起身蹣跚著走到門前,伸手遙指滿天星辰,星光閃耀,照亮暗夜。

“那天上一顆顆星辰,可不就是一個個離世之人?”

燕雲掙扎著起身,順著老人的目光,向著天上看去。

群星璀璨。

忽明忽暗,如人低語。

他點了點頭,嗓音哽咽,“對,他們還在,一直都在。”

婦人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柔聲道:“這麼多年了,我一直相信我兒子兒媳也在天上看著我。所以我這個老人家又怎麼能讓天上早走的小輩們看了笑話?”

門口的黑狗仰著頭,對著天際吼了幾聲,似乎也在懷念那個早已離世的主人。

月白風清,繁星點點,如此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