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古怪!”,低低自語了一句,吩咐唐九稍等後,唐離隨著石榴向內宅走去……

自進府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灶房偏院兒,天氣嚴寒,薛嵩府內也滿是一副萬物蕭瑟的景象,不知為何,走著走著,唐離心中竟莫名有了心悸之感,連帶著身子也似不堪嚴寒的微微一抖。

“三夫人也是苦日子出身,待下人很好,鄭離你不用緊張!”,見石榴誤會了自己,唐離也沒說話,只笑笑後便又繼續前行。

轉過三進院落,前方就已是內院所在,遠遠的還沒到院門,就聽裡面有一陣絲竹管絃之聲隱約而來,及至唐離再走近幾步,恰聽得裡間一個女歌之聲清晰而來:

天平山中白雲泉,雲自無心水自閒。何必奔衝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間。

歌聲極其柔婉,雖那歌女用盡技法極力想表達出詩中的散閒之意,但於唐離而言,在這樣料峭冬日,聞聽如此之歌,不僅沒有出塵淡遠之意,反讓他更添了幾分輕寒。

同樣聽到這女歌之聲,原本頭前帶路的石榴停了腳步回頭低聲道:“我家夫人最好離辭,你是讀書人,進去若得著空兒不妨也吟上幾首,若是博了夫人歡喜,能調職到書房侍候也說不定,儘自你做的一手好飲食,但一個大男人老窩在灶房也不是事兒,記住了!”,見唐離點頭之後,石榴這才一笑後繼續前行。

進了院子正房,其間正有一個歌女撫弦而坐,想來剛才的歌聲便是出自她的口中,屋裡分置著兩個大火籠,相州貢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撥”聲,為溫暖如春的房內平添了幾分靜謐之意,然則,房內卻沒有女主人。

“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稟知夫人一聲”。率先進了正房的石榴見狀,回身吩咐一句後便向隔著一層輕幕為遮的內房走去,“你自去就是”,唐離這句話剛剛說完,驀然就聽內房中“啪”的一聲脆響,卻不知是什麼瓷器摔碎在了地上。

石榴聞聲。也顧不得唐離,口中喚著“夫人”挑簾進了內房。

既然進了內室,唐離不便探看,乃自尋了靠近火籠處的胡凳坐下,將一雙溫軟修長地手在火籠上烘烤,那歌女詫異的看著唐離的動作,想來她還不曾見過有這麼大膽的下人。直到被看的緊了,唐離向她微笑致意。這歌女才含羞低下頭來。

“夫人喚你進去!”,隔了片刻功夫,臉上滿是疑惑之色的石榴走出內房。向那歌女說了一句後,復又自茶甌中為唐離斟了一盞茶遞過,“夫人今天心情不好,你稍後回話時仔細著些!”,低聲說完這句,她便轉身放輕腳步去了。

石榴剛出房門,那歌女便又重新走了出來,默默重坐回春凳後,便又抱起了斜放在身邊案几上地琵琶。

耳聽歌女撥絃調音。近來久已不聞絲竹之聲的唐離索性收了心思,手上輕轉著白瓷茶盞,凝神細聽。

那歌女撥絃定調之後,也不用牙板,就此和著中平之音的琵琶曼聲歌道: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來時近夜來。

開腔便是此歌,唐離眉宇間閃過一道訝色。剛才來時的心悸莫名又起。那歌女卻不曾理會唐離的心思,將此四句唱完後,纖纖五指微一抹弦,勾音變調處,歌聲復起道:

長安此去無多地,鬱鬱蔥蔥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棲何處樓?

與剛才那曲不同,歌女唱到這首詩時,乃將最後兩句復唱一遍方才結束,一時間。“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棲何處樓?”的探問在房內流轉不息,聽到此歌時,唐離臉上雖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手中的白瓷茶盞卻再也轉不下去了。

連續兩歌之後,那歌女猶自不肯停歇,上曲迴音仍然嫋嫋盈耳,隨著一聲急促的挑弦輪撥,原本尚屬平和地琵琶在一陣疾雨過後,陡然變調成淒厲的追問,而這聲聲琵琶裡滿含的也是情恨纏綿地不甘:

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

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為信非失。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

久賦恩情慾脫身,已將心事再三陳。泥蓮既無移栽分,從此分離莫恨人。

歌聲一起,中間便毫無停頓,三歌連發,中間竟無片刻中斷,而原本這屬於“怨情”難伸的曲子,在歌女迥然不合於詩的琵琶伴奏聲中,也將纏綿的怨情唱成了憤恨的追問與宣洩。

“噝噝”聲裡,歪斜的盞中茶水傾出,流在火籠中的相州貢炭上,激起一道道白騰騰的水汽,唐離的臉在這股水汽中朦朧模糊地象一個迷夢般看不清楚……

“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兩年時間,七百多個日夜,雖然唐離從不曾吟誦過此詩,但這二十八字卻難忘卻,就如同這世間的許多舊人舊事一樣,時過境遷後雖然未必會主動想起,但終其一生也難真的忘卻。

而今,舊有的心事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驀然掀開,幾乎是毫無準備,唐離在這個冬日,在這個陌生的衛州,陌生的房間內,思緒猛的被扯回襄州。

室外星月晦暗,室內一燈如豆,燈下一紙素簡,燈前一個少年。在明滅地水汽中,唐離眼前的一切都悄然發生了變化,甚至他的鼻間,似乎都聞到了那熟悉的魚油燈散發出的淡淡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