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接過僕役送過的長蕭,唐離出席上前,在滿廳注目中,施施然向主席走去。

“山南道學生員唐離,參見諸位大人”,躬身為禮,語聲清朗。

滿堂綾羅之中,這身素服麻衣顯的分外惹眼,賀知章見席前這少年容顏俊秀,風儀頗佳,更難得是小小年紀,在如此多上官顯貴前尤能從容自在,這份淡然氣度更為其所賞,此老素來好獎掖後進,從不吝惜美言,一時拂鬚讚道:“好個江南少年,可能飲否!。”

“酒仙當面,安敢曰能;酒仙當面,豈能不飲?”,唐離此言一出,頓時引來賀知章撫須長笑,隨手將手中琉璃樽遞過道:“飲勝!”。

唐離剛伸手接過琉璃樽,就聽旁側有人叱喝出聲道:“無禮!”,聽這話音分明便是老學正。

來唐四年,這是唐離第一次與如此級別的高官對面接觸,聞老學正之言,他已知自己必然有那個地方做的違了禮儀,但當此之時,既不知自己********,道歉就無從說起,更因他知道坐前這位老大人的稟性,遂手持琉璃樽,淡淡笑道:“今日諸位大人設宴款待老大人蒞臨山南,席間氣氛自然以‘歡然’為佳,設若左顧右盼,終席拘束,時時擔心有言語之失、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那裡更有半分樂趣可言,如此以來,生員豈非誤了諸位大人之美意。宴散之後,侍郎大人駕前,生員再行請罪。”

唐離這番急辯之下的話語,讓滿廳中人覺的此子心思靈動的同時,也覺他著實狂妄,孰料那賀老大人聞言,不僅沒有不愉之色,反是呵呵一笑道:“左顧右盼,終席拘束,時時擔心有言語之失、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說的好,說的好!”。雙眼再看向坐前這個頗有幾分“狂”氣的少年後進時,竟比之剛才更多了兩分欣賞之意。

見自己這一寶押的對,唐離抬首滿飲樽中美酒,愈發佯狂的置樽於席,口道一聲:“多謝大人賜酒”,也不等回應,已是湊蕭於唇,瞬時間,一股清亮的蕭音縈繞廳中。

唐時歌舞總分健、軟兩大類,其中又自分許多小類,每類歌舞自有定曲伴奏。因前時舞者為博老大人歡心,選的都是健舞,所以伴奏之音,也以熱烈的快節奏為主,唐離這聲遼遠清麗的蕭音滑出,頓時使廳中氣氛為之一變。

蕭音剛起,廳中舞氈上的關關已是應節而動,只看她長袖輕拂,身形款曲,坐中眾客已是識出這綠衣女子所跳,分明便是軟舞中最以清麗見長的“綠腰”。

笛聲翠越,蕭主蒼茫,隨著唐離低沉而遼遠的蕭音逐漸展開,那原本熱鬧的喧鬧漸漸退卻,廳中人彷彿被蕭音帶入了江邊春夜,眼見身前靜謐而寬闊的流水奔湧東向,遠處江海交接處,那輪清寒的孤月伴著喃喃低語的潮聲嫋嫋升起,極目四望,水映月光,落眼處皆是片片清冷而流動的波光,月兒的輕輝灑向江邊大地,竟似為萬物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輕霜,天地之間愈發多了幾分清冷與閒愁。

天地大化,凡俗盡消,置身此情此境,看著天際那輪亙古不變的孤月,只使人油然而生今古之思,千年以還,身前的大江淘盡多少英雄人物,唯有這輪孤寒的月兒,映照著一代又一代對月感懷的痴人……

“此子是誰,蕭好,心思更好!竟將張兵曹這首《春江花月夜》給用了出來,由不得賀老大人不心動了!”,耳聽蕭音,於左手處陪坐的山南東道觀察使田大人低聲探問道。

“此子唐離,籍貫金州,得子文兄書薦而至道學,此子頗有才學,前次詩會所吟極佳,只是想不到還吹的一曲好蕭。”,坐于田觀察使下首處的韋使君答話之間瞥了主席一眼,微微一笑,低聲道:“大人所言不差,賀禮部現在已經入境了!這位老大人少小離家,近十年不曾重回江南,如今剛下舟車,就來了這麼一齣兒,還真是有點受不了!”。韋使君出身京兆大族,自小就見過賀知章,又知他最是灑脫不拘的,所以說話也就少也幾分對上官的拘謹,而多了些親近的隨意。

“子鑑所言不差,賀禮部自幼便以善文辭著稱,中宗神龍間更與這張若虛、張旭、包融三人並稱為‘吳中四士’,為天下所稱。如今舊人凋零,荏苒一身,時隔多年後第一次返鄉,就聽到這首故友的《春江花月夜》,還真是情何以堪!這個唐離好心思,此曲之後,賀老大人怕是再也忘不了他了,不過!誠如你之所言,這‘藥’實在是下的太猛了些!”,耳語間側身看去,田觀察使微微笑道:“看看,現在不僅是入境,已然是動情了。”

抿住唇間的笑意,韋使君偷眼看去,只見今日宴間始終笑口常開的賀老大人此時已是掩不住面容上的滄桑之意,壽眉下是定於空處的雙眼也是隱有水霧潤溼,看他微微翕動的口形,分明是在應和著蕭音吟誦張兵曹這首橫絕孤篇: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陳隋樂府舊題,抒寫的原本就是令人感傷的離情別緒及對千古人生的慨嘆,而這兩點,恰與唐離的景遇與此時的心境相和,一個閃電驀然穿越,生命之無常離奇莫過於此;而剛剛經歷的情事,更是別樣心傷的離別!傷心人別有懷抱,初時,他還只為伴蕭,孰知漸漸奏到後來,竟是如同賀知章一般,心入境中,如此以來,這蕭音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情與蕭合,當此之時,唐離已然脫離了以技法惑人的境界,而純以蕭音帶情,復又以qing動人。

樂為六藝之一,歷代士子罕有不通此道者,此時廳中坐客,絕多更是其中方家,蕭音的變化他們又怎會聽不出來?

這一番變化,固然使賀老大人入境更深,而田、韋等賓客更是相顧訝然,想不到這唐離之蕭曲居然達到了入道境界!坐中更有許多人,為蕭音所迷,一任自己的身心沉入其中。一時之間,整個文淵樓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與唐離配合已久,堂中舞者關關,也隨著蕭音發揮出了自己全部的舞技,湖綠長裙翩飛,腰肢輕盈曼妙,長袖飄逸輕飈,翠綠的身影在堂中舞動不休,最難得是她那張芙蓉素面上的表情,或輕愁、或哀傷,每一次蹙眉張目,都與曲調配合的絲絲入扣,使觀者目不忍移。

曲至將終,蕭音愈發低沉而遼遠,隨著最後一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的意境纏mian而出,關關也猛然收袖下腰,便如同一朵睡蓮漂浮於碧水之上,當此之時,蕭曲堪堪做結。

心入境中,曲已終,而唐離猶自不覺,寂靜之中,滿廳人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了他身中那支淚痕宛然的尺八長蕭上。

片刻之後,忽聽一人擊案讚道:“好舞、好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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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來的太晚,緊趕慢趕趕出了這麼一章,實在抱歉!

不是故意拖稿,無奈雜事纏身,身不由己,為免書友浪費時間,以後只更新暫做以下調整:如果時間自由,就按時兩更,分別是中午十一點及下午七點左右,誤差不超過十五分鐘;如果時間實在不湊巧,則是一更〈最低四千字〉,最晚不晚於晚十二點。更新次數雖有調整,但數量基本並無變化。業餘寫作,時間不自由,還請大家諒解。

另:多謝書友關心,但短期內,本書並無上架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