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保安隊宿舍一直安排在物業辦公樓的地下室裡,這年夏天地下室裡滲水嚴重,牆壁地面總是溼漉漉的,因此後來就搬到了一層的一個大屋子裡,這屋子當初不知是怎麼設計的,正面完全是玻璃封起的,當中有很大的滑動門,裡面雖然很高很大,卻沒有任何窗戶,也許是打算租出去當鋪面?一度當過倉庫,現在成了保安宿舍。這屋子沒有滲水潮溼的問題了,原來在地下室分三小間住的保安員,統統住進來,搬來九張上下鋪的鋼架床,外加馮團長的一張單人鋪——作為隊長他享有的特權除了睡單人鋪外,還有一張兩頭沉的三屜桌,三個抽屜放保安日誌什麼的,算是公用,那兩頭沉卻單由他使用。這大屋子現在一邊靠牆豎放著五架上下鋪,一邊豎放著四架,放四架那邊空出來的位置,斜放著那張兩頭沉三屜桌,上頭擱著一臺電視機,電視機上頂著一臺VCD放映機。對門的後牆那裡,則是隊長的單人鋪,特別顯眼。此外,有些摺疊椅,平時全整齊地倚內牆放著,晚上允許不當班的人看電視光碟時,取來坐著。最近還添了一張摺疊桌,不用時也倚牆安放,不過那並不是給保安隊員們使用的。搬到這間大屋以後,在玻璃牆門裡面,掛上了可以將其完全擋住的蔚藍色布幔,白天也遮住裡頭。這間屋門朝北,整天不見陽光,何凱說它是“地上的地下室”。雖然解決了躲避潮溼的問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就是鞋臭的問題,原來地下室是當中有走廊,隊長命令所有人晚上洗完腳,只許穿乾淨拖鞋進屋,白天穿的鞋子一律擱在走廊裡頭。現在洗漱解手還讓去地下室,睡覺前脫了鞋子卻不好放在屋外簷下,因為那就暴露在業主們眼裡了,可怎麼辦呢?後來還是何凱提了個合理化建議:在進門的一側安放了一隻封閉式的鞋櫃,嚴格地執行脫鞋入櫃的規定,這樣總算不至於鞋臭滿屋。這些從農村來的小夥子們,就這樣地生活在一起,為的是管吃管住之外,每月能掙五百塊錢——當然,班長能多一點,最多達到五百八,而隊長能掙八百。

何凱當然知道門崗跟業主發生衝突的事,但他沒有過去參與,也不僅是因為他晚上九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這保安隊,一貫採取“上崗認真,下崗不問”的處事態度。他們的宿舍雖然搬出了地下室,但准許他們使用的盥漱室和廁所,以及存物室,都還在地下室裡。存物室裡有一溜簡陋而結實的木櫃,他們每人使用一個,鎖頭鑰匙自己準備。天黑了下來,何凱去地下存物室,打算在那裡把身上的保安服換成便裝,他有一件前幾個月在康垡鎮商店買來的米黃底子咖啡格子的茄克衫,胸口上有鱷魚圖案,他懂得鱷魚是名牌,也懂得這件鱷魚是假的,而保安隊其他小夥子多半對此雙不懂,這也許就是他文化水平比他們都高的一個小小例證吧!

何凱進了悄無人聲的地下室,走廊燈壞了一半,幽幽的。存物室的門永遠是不關的,他推開就順手按燈鍵,燈猛一亮,他喊出來:“你嚇我一跳!”那是穿著全套保安服的侯偉,正站在他自己的那個木櫃前,大概是剛放進什麼東西,才鎖好;燈亮聞聲,侯偉扭回頭,驚悚地望著何凱。何凱並不在意,走向自己的存物櫃,他聽見侯偉囁嚅地跟他說:“我……回來上廁所小便……”他就知道侯偉是怕他向隊長彙報,因為按規定值班時間裡是不允許來存物間處理私事的,就一邊開自己的櫃鎖一邊說:“大尾巴,你真像電視劇裡的小特務!你以後別這麼縮頭縮腦的行不行?”侯偉在他開鎖時候已經走掉了,何凱取完衣服也就把大尾巴忘記了。

何凱到宿舍換衣服。那時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忽然聲音先至人隨到,蔡憲和另外兩個人,全都吸著香菸,大大咧咧地進了屋。“蔡總!汪總!”何凱乖巧地迎上去。任何一位副職,稱呼他們時都一定不要帶出副字來,以後他如果當上副隊長,那不管馮團愛不愛聽,所有隊員一定都稱他何隊長,甚至就簡稱隊長,他也會安然接受。那汪總是物業公司負責財務的副總經理,第三位何凱沒認出來,有點像園外村街上哪家建材店的老闆。何凱不等他們吩咐就麻利地把那張摺疊桌拿到屋子當中架好,又去拿四把摺疊椅擺放四邊。汪總把夾在胳臂裡的東西遞給何凱,何凱更麻利地進行處理,原來那包在外面的是一方厚綠呢布,裡面則是一匣骨粉制的麻將牌。鋪好綠呢子布,取出麻將牌,把空盒子放到那邊三屜桌的一隻抽屜裡,再從那抽屜裡取出四包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四隻一次性紙杯,何凱說:“我這就去食堂拿暖水瓶。”轉身要走,蔡憲命令他:“我們三缺一,你去把幡爺叫來!我知道他在那單間裡哩!”

何凱出宿舍十幾步,停住,深呼吸,心裡悻悻然。自從宿舍從地下室移到這間大屋,蔡憲就把這裡當成了約人賭牌的地方。蔡憲在這榆香園裡有套單元,為什麼不在自己家裡賭?他家裡人怕吵?不值勤的保安隊員晚上就睡在牌桌周圍,難道就可以吵嗎?為了不讓業主看見?業主一般確實不會到這宿舍裡來,也不至於大晚上的從外朝裡張望,何況還有大布幔擋住……但業主看見了又怎麼樣?一些業主單元裡,大白天還開賭局呢!對了,一定是覺得保安隊員宿舍裡最安全,從哪方面來說都更安全,尤其是一旦有公安局查賭的來,門崗首先會用對講機向他報告啊……反正,欺負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小保安!馮團長心裡也明白這個,有回蔡憲他們來搓麻,大半夜的還讓馮團長起來給他們去叫醒狐狸,給他們做夜宵,馮團長揉著眼睛往外走,在甬路上跟值勤的何凱差點撞個滿懷,馮團長罵了聲:“不是些東西!”路燈光下,何凱從馮團長眼睛裡看到的,全是憤懣,那當然並不是針對他何凱。但馮團長既在人家屋簷下,身高也只能做矮人,那些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紙杯,就是馮團長自費奉獻的,也不知究竟討得到幾分好!

何凱朝榆香居走去。接著想,既然三缺一,索性就把狐狸約來豈不痛快!但蔡憲覺得狐狸跟他們這些人不是一個層次的,所以從來沒約過狐狸,再,也知道狐狸是個賭王,贏多輸少,難對付……狐狸晚上就睡在飯館單間裡,有時去找狐狸做夜宵,他那裡也約著人賭呢,也想點補肚皮,因此倒也不厭煩……

何凱從榆香居返回,提來一個大暖水瓶,彙報說:“幡爺說他一時來不了,讓您先請別的人。”蔡憲就說:“這回包的小姐就那麼難捨?邪興!”這時蔡憲打手機約來的另一人進了屋,好,牌局立馬開始!何凱給他們衝好咖啡一一遞過去。

那咖啡的氣味,聞起來好香。何凱還從來沒喝過。有一天半夜,蔡憲他們算完輸贏走了,一直沒睡著的何凱,在一片戰友的鼾聲裡,看見侯偉從那邊下鋪跳起來,幾步躥到那摺疊桌前,把人家丟棄的紙杯一個個仰脖朝嘴裡倒,偷飲那剩咖啡呢!他就忙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心裡酸酸的。他是絕對不會這樣去獲得那些自己未曾享受到的東西的!他想獲得,而且,將來一定會獲得,起碼能獲得跟這榆香園的業主一樣的享受,但那必須是在大太陽底下,透過自己的努力,公公平平、名正言順地去獲得……

趁蔡憲他們游泳似的揮臂洗牌,何凱想溜出宿舍,卻被蔡憲扭頭叫住:“去!讓狐狸先給我們來一大盤拔絲蘋果!”他應聲出得門來,恨得牙癢。糟了!今晚狐狸還不夠伺候他們的哩,我那生日宴,還怎麼開得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