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則仕兩手扶著柺杖,半閉著眼睛,身子卻是坐得筆直。

在他的身後,長子鄭之龍卻是臉色難看之極,瞪視著對面坐著的那個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也是如坐針氈,眼神閃爍,不時端起茶几上的茶盅喝上幾口,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子,茶盅裡早就沒有一口水了。

中年文士是福建路安撫使章宇的親弟弟章坤,而現在他們所坐的地方,正是福建路的安撫使衙門後院。

鄭則仕從泉州一路跑到福州來,實則上是想做最後一次努力,他還是想說服章宇不要格外一根筋,要順從大勢,聽從蕭誠的號召,先赴江陵府共同推舉趙安為帝,定下名份,然後再共商大事。

可現在看起來,章宇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準備是一條道走到黑了。

自己從晌後便到了這撫臺衙門,章宇並沒有見自己,以公務繁忙為由,讓章坤來接待自己。整整一個下午,兩人天南海北已經聊到沒有任何話題了。

外頭一個下人探頭探腦,章坤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還沒有開口,鄭則仕已是笑道:“仲山有事,便儘管去忙,老朽還想等一等撫臺。”

章坤乾笑幾聲,道:“那可真是失禮了,世叔,我這便再去看一看家兄忙完了沒有!”

鄭則仕微笑著伸手示意,章坤急急離開了小廳。

“阿父,只怕那章撫臺不懷好意。”鄭之龍不滿地道:“我們還與他多說什麼,不如就此離開。”

鄭則仕嘆了一口氣:“你爹我終究是八閩子弟,總是還要努力一下的,實在不行,那也是天意。如果我所猜不錯的話,章撫臺看到我過來自投羅網,必然是歡喜不盡,以前不敢做的,便也敢做了,想來這半日,一定是在佈置如何把我們在福州的部下一網打盡,然後在盡遣精銳,在把泉州我們的老窩一舉控制,如此,便可吞了我鄭氏一族,從此之後,他章氏在八閩可就一家獨大了。”

鄭之龍吃了一驚:“阿父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來?”

鄭則仕淡淡一笑:“我來,是要為鄭家佔一個道義上的高點。有一件事情章撫臺料錯了,那就是他還以為控制住了我,就拿住了我鄭家,料錯了這一點,他就已經失敗了。老大,我們要在福建贏得不僅是章家,還有人心!否則,我們兩家鬥一個死去活來,其它各地被迫站隊,最後我們能得到什麼呢?一個殘破的福建路!這對於聯合會的大業,有什麼幫助?”

“可這也把阿父您置於地險地!”鄭之龍低聲道。

“放心吧,不管到了什麼時候,章家都不會把我往死裡整的!留一線的道理,我懂,他們也懂!”鄭則仕道。

父子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卻是傳來了一陣爽郎的笑聲,聽到這笑聲,鄭則仕微笑著站了起來,轉向門口。

“草民鄭則仕,見過撫臺!”

“哎喲喲,鄭公,你這可是要折殺我呢!”一個身著紫袍的官員將手裡的官帽塞給了身邊的章坤,搶上一步便扶起了鄭則仕:“鄭公,實在是怠慢了,今日這一天,實在是太忙了,太忙了。”

鄭則仕仰天打了一個哈哈:“撫臺的確是忙,我鄭氏與章氏一般,都是在八閩之地的土著,傳承數百年,勢力盤根錯節,撫臺要趁著我在這裡的機會,先將我鄭家在福州的力量控制起來,然後再收拾了泉州,這八閩之地,可不就是章氏一家獨大了嗎?”

章宇面上青氣一閃而過,他身後章坤卻是滿面通紅。

“鄭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章宇恙怒之色不過一閃而過,馬上卻又恢復了正常,竟是親自去扶了鄭則仕坐下。

“不是我咄咄逼人,而是章撫臺你這一次做得太不地道了啊。鄭某上門,為和而來,撫臺卻要大動干戈,這的確是令親者痛,仇者快啊!”鄭則仕微嘆道:“未來之時,我還抱有一線希望,到得現在,我終是知道,是我奢望了。”

章宇一拂袍袖,坐了下來:“鄭公言重了。我知道你一直是那個什麼勞什子聯合會的人,不過鄭公,那蕭二郎能做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能做呢?我們的實力,就比那蕭二郎差了嗎?”

“撫臺難不成手裡也有皇家血脈?”鄭則仕笑問道。

章宇大笑起來:“什麼皇家血脈?在我看來,只怕蕭二郎手裡那一個,也只是一個西貝貨吧?這樣的血脈,豈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鄭公,在這八閩之地,你我說是,那便是了。”

“光你我承認,又有何用?還得天下認帳才是。”鄭則仕道:“蕭二郎那邊,據我所知,已經是有好幾路承認了那趙安殿下,並親自赴江陵去了。”

“兩江動沒動?兩浙動沒動?淮南東路也沒有動,廣南東路也沒有動!”章宇冷笑:“這東南之地,大家可都還沒有做聲呢!支援蕭二郎的,無非就是西南之地他那幾個死黨。鄭公,說句不好聽的,沒有我們東南財賦,蕭二郎能做啥?便是以前大宋天下,財賦的四分之三,也來自我們東南之地呢!”

“他們都應承了你?”

“現在還沒有,不過只要我們舉起旗子來,他們自然會有所選擇!”章宇笑道:“不瞞鄭公道,這皇室血脈我都準備好了,與那趙安一樣,不過十歲出頭,長得嘛,與先前楚王還真有幾份相象。”

“空口白牙,如何取勝於人?”

“只要故事編得好,該相信的人,便肯定會相信,不想相信的人,就算是真的,他也會說成是假的!”章宇哈哈大笑起來:“十年之前,楚王曾來我們福建路視察過嘛,也就是那一次,他留下了血脈,女人,孩子,包括所有的細節,都已經準備妥當。會他是誰,也查不出半分漏子來,而且楚王本人現在已經成了遼人的俘虜,他便是想辯解,也沒機會了吧?”

“撫臺策劃很長時間了吧?”

“當然!東京被破之後,我就在做這件事了。只不過沒有想到,蕭二郎的速度如此之快!”章宇有些懊惱:“不過也不用擔心。蕭二郎底子不乾淨,他爹附逆,他哥哥就是一個反賊,而他手裡的趙安,可是逆荊王之子,怎麼能與我手裡的先楚王,現皇帝的血脈相爭呢?”

“如此一來,只怕我們還沒有與遼人打起來,自己倒先要打起來了!”鄭則仕連連搖頭。

章宇大笑:“鄭公,我們八閩之地,數百年來,卻是沒有遭受過什麼戰火,為什麼?因為這裡山高水險,想從外面來打我們,那是找死。我八閩子弟,英勇善戰,而且鄭公,我們兩家的水師,如果合二為一,必然是縱橫天下無敵手的。我們有山川大海之險,我們還有海上貿易這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來源。退一萬步說,咱們真的輸了,了不起便揚帆出海躲避一時,隨時都可以捲土重來呀!”

“章撫臺啊,我們八閩之所以數百年來沒有遭受過什麼戰火,不是因為我們八閩之地英勇善戰,也不是因為我們八閩山川險固,而是因為外人打這裡他劃不著啊!他只要拿下了我們周邊的地盤,我們就無法生存下去,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向對手投降,撫臺,你卻往上數一數,看一看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