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一個國家,一個地份兒,一個年頭接一個年頭,不是旱得寸草不生,赤地千里,就是澇得澤波連綿一片汪洋,或者今日“一把火”,明日鬧地震,那必定禍患迭起,民不聊生流徙四方。假如一個人、一家子,這個月“一把火”,房子無端升火,下個月又有人出車禍,今日一個“癌症”,病了當家人,明兒地裡遭了冰雹,或者店裡失竊,下崗尋不到工作,推車子出門撒氣放炮,活似《封神演義》裡的姜子牙買面——家裡頭老婆鬧離婚,出門買面颳大風,一聲仰天長嘆,偏老鴰屎正正屙在口裡。那日子也沒法過了。

當今天下,正值得是太平盛世,人民繁茂亙古所無,物業商買五光十色萬紫千紅,聲光化電資訊瞬間萬里。鐵營村的人們俱都興頭鬧發家、奔興頭,北面打工南面面海,這廂興工造場,那鄰居又斥資蓋新店、買汽車、裝電話什麼的忙個不了。但村東頭的王老五家卻連年遭事,氣也旺,數也不齊,打從丟了老生子兒王發祥,整整十年,老王家“年年有災、月月背時”。事接著事出來,過不成一天安生日子,就像人家說的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後跟——黑透了也黴了。這就叫“流年不利”。因見長不可細述,只可粗線條列表如下:

(一)一九九一年春,兒子王發祥和村裡小朋友到西窪地剜岌岌菜兒,未歸,從此失去蹤跡。據此知是人販子所為。一頭報了案,這頭王家全家及鐵村鄰居友好,王老王的弟弟、侄兒、妹夫、姑姨表弟妹全體出動萬方搜尋,羅掘俱窮,廟裡燒香,先生打卦,總歸無效。

因此,三棚黑木耳全數黴爛。

拖拉機汽缸用壞。

豬喂得像老瘦黑狗,扔了可惜,賣沒人要。

秋,老孃思孫瞎眼。

冬,老婆李秀枝得嗝噎症,一聽見小孩子說話聲音立馬就噎,嗝得喘不過氣來。

(二)一九九二年信用社催還貨款,變賣宅基抵債四萬。

(三)一九九三年請神漢為家宅驅邪,付資兩千。但當年鬧棉鈴蟲,買到假農藥,基本絕收。

(四)一九九四年略有轉機,黑木耳豐收,俏銷,收進一萬五千元。但債主盈門,日夕無寧。

(五)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一九九七年遭逢淫雨,黑木耳無收。至此,王老五一家靠三頭奶牛度日,舉債苟活,終日以淚洗面。

(六)一九九九年、二〇〇〇年木耳又復豐收。市場疲軟,賣不出去。自家的下間房,內弟家、姐姐家盈庭積棟的全是王家木耳,舊債無著,新麗又舉,全家如在荊棘叢中掙扎,終日以淚洗面。

老實巴交勤勞致富,曾經最早風光的“老萬元戶”王老五家從此敗落了下來,老母、妻子、弟弟、弟媳、侄兒、一家病人,失子之痛,敗家之悲,折磨得王老五形容枯槁。但是,再大的災難,人只要活著,日子也還要過下去。家裡都是病人,債積如山,再也貸不到款了,卻又有兩萬多公斤的木耳積壓著。要想度過這道難關,只能從賣木耳這上頭打主意。在珠海打工的表弟來了封信,說那地塊木耳價錢貴,市面上賣的二十五元一斤,還盡是浸過糖的假貨。王老五不禁動了心,湊了湊家底子,賣了老伴的金戒指,有兩千多元這個數。也不好意思再尋人借錢,悄沒言聲便南下去了。

中國現如今有幾句俏皮話:北京人看外地人,看誰都是“下級”;上海人看外地人,全都是“鄉里人”;廣州是花花世界,燈紅酒綠間一擲萬金的有錢主兒有的是,偏有一宗嫌貧愛富的毛病,瞧著外地人都是窮人。這裡遍地是黃金,王老五手背點兒拙,又老,又是河南人,又沒有親戚朋友相幫,眼看著市面上木耳又缺又貴,沒有信用,就是沒人敢和他做生意。這黃金他撿不來。給表弟打了個電話,原指望至少能尋個落腳地兒,慢慢尋買主,那邊一聽他河南腔,彆著老廣“普通話”給了一句“走了四天了!”“咣”地就扣了機。王老五心一沉,眼淚撲簌落下來揩也揩不幹。

在廣州住雞毛小店一晚也得五十元,吃一碗陽春麵也要三五元。看看再住下去連回程火車票也買不起了,王老五決意先回去再說。買了車票,還餘下一百多塊錢,估算在車上吃飯有二十元夠用,還餘八十多元,——到街頭地攤上,王老五要了一條魚,兩隻螃蟹,一碗米飯,總算飽餐了一頓。只渴捨不得買礦泉水,到自來水龍頭上口對口咕咚了一肚子——這也不枉來了廣州一遭。孰料吃飽了就鬧肚子,下頭沉,便急內逼。這地方兒是寧可拉褲子裡也絕不能隨地大小便的,王老五憋得臉青筋脹,捂著肚子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廁所,花了五毛錢如廁。

解完手他覺得心裡清亮了些,是內裡水火不濟得了痢疾。這毛病特別:你蹲下拉,它死活不出;你提起褲子,它“還在”。想著自家悽事,王老五一邊流淚一邊解手。忽然見腿邊有個方方的紙包,外頭套著黑塑膠袋子,料想是包裝廁所清洗劑用的。王老五的手紙已經用完,坐在抽水馬桶上順手提起來便拆那紙,撕開封皮他便是全身一顫。驚的臉色都變了:裡頭是錢!

是錢。且是一筆鉅款,瓷繃繃三捆用細麻繩“井”字號打封,鉛印封條都沒動,都是銀行裡的原封,不用問,一看便知是三十萬!他頓時覺得頭暈,心裡咚咚狂跳,像喝醉了酒,又似乎是在做夢,咬了咬舌頭,痛。可見不是。好一陣子他都愣著,懵了。此刻,肚子也不痛了,痢疾也沒有了。坐在馬桶上只是思量“咋辦?”坐車立即回河南!這念頭一閃,王老五立刻便熄滅了它:丟錢的要是公司職員,銀行工作人員,小本生意人家,這還叫人家活不叫了?到附近去報案!這念頭也是一閃。廣州人本就瞧不起河南人,說不定把我扣起來。交給管廁所的?王老五果決地搖搖頭:他這時才明白,差不多所有的“看不起”都是相互的。

那麼,等。只要等來失主,回去路費總是不愁的。等吧!

他揣著那包錢,像揣著一個新生的嬰兒,踽踽出了廁所,在不遠店鋪接縫暗陬尋個臺階坐下,揣著那個包,雙手抱膝裝作假寐,眼睛不住地瞟住廁所那邊,廁所裡進出、身邊來往的人雖多,誰也沒有理會鄉巴佬王老五,像煞是初來廣州打工衣食無著的流浪漢。

八點、九點……店鋪裡自鳴鐘已撞到十一下,原本惶恐不安的王老五反而定住了神:火車早就開了,反正是走不了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懷裡又揣著鉅款,萬一出了閃失,說不清道不明的,也不定讓人“黑”了自家。好在兜裡還有十二多元錢,再尋尋有沒有澡堂之類的地方,進去混一夜再說。他起身悠了幾步,肚裡沒有任何“古怪”——痢疾也好了。又走了一段,畢竟心裡放不下,又回身來覷著眼瞧,這邊已是燈火漸暗,人也少了,只好離去。廣州沒有二十元能住一晚的地方,王老王在一家澡堂子裡混到下夜兩點,便被服務生很不客氣地趕了出去。只好繼續在大街上晃盪,好歹找了個牆角,靠了那包錢歪著迷糊過去……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被路上汽車聲驚醒。心裡再想想也覺好笑:做件好事也這麼受罪,跟做賊似的!思量著,不由自主又回到廁所那邊,進去解了個手,正想到哪個報社去碰碰登個啟示,外頭兩個“廁所所長”的話傳入他耳中:

“老王,來早?”

“早!咳,昨晚在老蔡家搓麻將,剛散場!”

“好手氣吧?贏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