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我的書的人是不少的,有大學教授,也有引車賣漿者、汽車司機、搬運工、公務員、窮學生什麼的一大幫。似乎也不大分階級階層,從高官顯貴到死緩犯人,共產黨和國民黨,這些意識形態相悖,人生閱歷落差極異的人中,都可以覓到《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的讀者。海外讀者去年還贈了我一個“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獎”。作為一個小說家,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一直認為,專業讀者是評論家,一般讀者也是評論家。從狹義的角度說,自然是專業評論家“牛”些個;但從廣義角度說,決定一部書的根本命運的,則一定永遠是那些“一般”人。看過書之後,無論你是“專業”的抑或是“一般”的,肯定都會有“評論”的。就我的書而言,“一字評”,說“好”說“孬”的,或者竟寫出一篇文章把二月河齊根刨起,從源尋流褒貶一頓,這種事聽得耳朵老繭長起。大家似乎有一共識:“這傢伙不會寫愛情。”有一位專業的女性評論家甚至當面說我:“你根本不懂女人,你根本不懂愛情!”我儘管不完全服氣,也被弄得有些汗顏。

不完全是不完全服氣,但我是“基本服氣”的。作品在那裡放著,是浩浩蕩蕩五百萬文字,一頁一頁翻去,愛情情節似乎有點蛛絲馬跡雪泥鴻爪的樣子,星星點點氣息奄奄地泡在大情節裡遊動。《康熙大帝》裡伍次友、蘇麻喇姑、雲娘是一組,周培公與阿瑣又一組,《雍正皇帝》裡雍正與小福、鄔思道和金鳳姑也各算一組罷。到了乾隆這一代,傅恆和女強人只沾了一點愛情味兒,至於乾隆與棠兒、海蘭察、兆惠那些事兒,只能算是“故事”,算不得誇張的愛情文學描摹了。從康熙到乾隆這一通三代的書看下去,“愛情”是愈來愈少,愈來愈不純潔,雜質愈來愈多,簡直寫得就是兔子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的了。

怎的是如此一個格調?

一則是才情問題。那位女評家並沒有冤枉我,真的我是不懂。記得《康熙大帝》第一卷付梓,寄了給馮其庸老師看,老先生一向不輕易動感情露鋒芒的,在電話中口氣不善:“你怎麼搞的?為什麼要那樣安排伍蘇的愛情結局?不對頭嘛!”我面對恩師,只好支支吾吾承認:“我不會寫愛情,也不懂……”

這不是語言駕馭能力的問題,是“生活源泉”有些先天不足,我的家庭、我的學校和我所處的那個時代,一上中學家裡就嚴命“與女同學接觸要公開化,不許談戀愛,不許單獨和女同學在一塊”。學校則三日一令五日一命“安心學習。不許男女生談戀愛”。隔三岔五的還要出張佈告,因“談”而被開除處分的大有人在。社會風氣也與今天大不相同,天天講的是“殘酷鬥爭”,誰肯背時去談愛?因而見了女同學,即使她很好看,很有意思觀察她也是有“程式”的:遠遠的——看臉盤兒,模模糊糊有點印象;稍近些——看身段,體態姿勢差不多;走近了搭訕說話——只看她腳尖,聲氣笑語聽得見。如此這般的“三部曲”,自知也是“封建”,但在當時卻是真真實實的風尚。這自然不會有什麼“是非”,然而同時也就與愛無緣。生活基礎既薄弱,以後高中畢業又到部隊,全封閉的國防施工部隊,清一色的連隊兵;滿眼見,整日相處的全是男人,哪來的“愛情知識”?讀書吧,愛情書是禁品,難得一見的,所愛好的歷史書從頭翻到尾偌大偌大的大千世界裡全是男人主宰——這麼著連“書本知識”也無從獲得。作家“生活知識”欠缺嚴重,居然在康熙雍正乾隆幾部書中塑造出若干女性,別人雖然不滿意,其實我心中還蠻得意,滿滿意意的呢!

再一則重要的因由,這三部系列作品是社會小說,是全方位(當然是比較而言)描摹康雍乾時期的社會生活的。讀過全部作品的讀者恐怕都有此感覺。《康熙大帝》一書文字寫得比較乾淨,“愛情”也比較純粹。愈往後,**的、胡搞的、亂七八糟的事兒愈多。這個創作特點早已有讀者指出來了。我說老實話,我也想把後邊寫得“清”一點,並非我這個人著書著得愈來愈煽情,實因為這書必須遵照兩個原則:一是歷史的真實,一是藝術的真實。歷史的真實是康熙年間是清朝立國之初,社會生活的主要內容是醫治戰爭創傷,鎮壓平息內亂,迅速恢復經濟,加強各族團結……這些事千頭萬緒擺在社會生活中無可替代無從迴避。開創之初統治階層精純強悍的氣質尚未消融,加之人民尚處於不安全的飢餓寒冷之中。“愛情”問題提不到社會生活的主業,也就是說尚不能進入社會的主要議事日程中。但也正由於此,當時的生活主流乾淨,亂七八糟的事就少。

待到乾隆年間,清朝立國已屆百年,和平生活已久,吃飯問題基本解決,官場文恬武嬉,腐敗之風蔓延,富裕昌平經濟發達,造就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極盛時段。一個社會也和一個人一樣。窮極潦倒奮發圖強之時,餓得前心貼著脊樑骨,它就顧不上“荒淫”;一旦這些問題解決,整個社會也會“飽暖思淫慾”,於是汙水橫流弊端叢生,變得愈來愈骯髒不堪。《乾隆皇帝》裡的風情與康熙時的純淨不同,下筆時就得老實形象體現。

至於說到很美很清純的愛情,就我看來,無論康熙一朝還是乃子乃孫時段,社會生活中都是極少的。不是說沒有,而是都處於“地下”,地面上我們只看到一點愛的“蒸汽”(魯迅語)。像《還珠格格》《康熙微服私訪記》中那些愛情故事,是今天人編的,給今天人開心就是了,而在當時別說真的來一下,就是說一說也是罪過。非但康雍乾三朝而已,翻開中國的《二十四史》,政治、權術、金錢的銅臭燻人欲死,愛情卻是沒有的。封建中國實在要算扼殺愛情歷史最悠久、手段最殘忍的國度了。所以儘管我十分佩服金庸,那是因了他給了今日千百萬人閱讀的愉悅,他書中那些愛情故事我卻無一例相信在當時發生。《紅樓夢》中寶黛之愛是生死不渝,但看《紅樓夢》一書卻不見他們示愛之語,是兩個戴著黃金枷鎖的人在那裡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愛之歌。待到進入電視劇,卻見寶玉黛玉在大觀園中四手相疊四目相視,有點走出地下的意思。今日男女新人類吊膀子玩兒,看去可能不過癮,但我敢說,那肯定是編導無知妄加的,真正的紅學家不會弄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