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南周君臣面前,裴越抄來東坡居士的定風波,本意只想連消帶打,破解慶元帝的離間之策,並非真實的心情寫照。

然而世事波詭雲譎,他亦未曾料到後面會發生那麼多變故。

今夜盛端明以那首詞中的句子發問,顯然別有深意。

裴越大致明白這位老者心中的矛盾之處。一方面他身為講究傳統的文人,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天子為重,如今理應站在開平帝那邊,替君上撲殺一切隱患。另一方面他今年從北到南,親眼看著裴越救濟災民和親冒矢石,這個年輕權貴的所作所為讓他大受觸動。

其實對於裴越而言,盛端明的形象何嘗不是一直在發生變化?

當初與徐子平談判之後他主動行禮,四方館內對裴越百般照顧,江陵城中組織民夫協助城防,這一點一滴的往事都能說明這位老者並非迂腐虛偽的假道學,而是真正有操守的當世大儒。

良久的沉默之後,裴越輕聲道:「老大人何必為難?」

盛端明靜靜地望著他。

裴越誠懇地說道:「數年前,我是一個朝不保夕處境艱難的庶子,種種機緣巧合之下方有今日的地位。在之前那麼為難的境地裡,我都能安安穩穩地站著,往後更不會輕易被人折斷脊樑。」

盛端明忽地淡淡一笑,平靜卻又堅定地說道:「危難之時,老朽絕不會坐視那些人肆意攻訐你。」

裴越面露驚訝之色,他一直以為盛端明今夜是來試探自己,畢竟這才是一位忠貞老臣該做的事情,所以即便對方情緒外露過甚,他都保持靈臺清明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承諾。

對於盛端明這種人來說,一諾千金可謂人生準則,連性命都比不上諾言的重要。

最關鍵的是,盛端明並非普通官吏,而是朝野上下那些清流的代表,他的態度能夠影響到很大一部分清貴文臣的看法。裴越如今在武勳中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可是在文官那邊便顯得乏善可陳,縱有洛庭的欣賞和看重,終究缺乏足夠的助力。

裴越不會天真到認為盛端明支援他造反,但只需要這位老者關鍵時刻開口相助,他在接下來的朝爭漩渦之中就能少去很多麻煩。

一念及此,他感激地說道:「老大人厚愛,越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盛端明搖頭道:「裴侯切莫如此,老朽不過是替欽州受災的百姓、江陵城中的將士盡微薄之力而已。除此之外,老朽還有幾句話,裴侯姑妄聽之。」

他抬眼望著燭光之中裴越沉穩的面容,不疾不徐地說道:「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

裴越心中感慨萬千,老者這段話的意思並不艱澀,以前他也聽席先生講過。

盛端明沒有一味地勸誡裴越做忠臣,只是告訴他秉持君子的種種美德,將來一定會獲得滿意的回報。顯然這位老者也明白裴越返京之後將要面臨的困局,他不希望裴越走上歧路或者從此一蹶不振,因為國朝需要這樣才華橫溢又秉性純善的俊才。

至此裴越終於理解他今夜來此的目的,也明白他給出那個承諾的根源。

沉思片刻之後,裴越頷首道:「謹受教。」

盛端明沒有追問他的內心想法,將最後一盞烈酒飲下之後,緩緩起身道:「老朽告辭,裴侯不必相送。」

裴越將其送至門外,令親兵護其返回。

北風淒厲,老者消瘦又略顯佝僂的身軀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裴越負手立於門內,緩緩撥出一口氣。

人生於世,終究是一場漫長的前行,途中那些人和事縱然無法攔住他的腳步,卻也會在他心頭留下深刻的印記。

……

臘月初九日。

黃昏時分,京都南門洞開,五百禁軍在統領寧季的指揮下於城外戒嚴。

南周清河公主的儀仗先行入城,由宮中來人負責接引,前往皇城西面的一處府邸中暫歇。至此裴越的出使任務已經完成,只需要明日入宮面聖便可覆命。

藏鋒衛和背嵬營的騎兵在五軍都督府的官員點驗過後,在唐臨汾的率領下返回北營駐地。

裴越看向道旁那輛寬敞結實的馬車,心中湧起一股暖意。

雖說來去匆匆,他總算是陪著葉七和谷蓁看遍南北風景,勉勉強強提前度了一個蜜月。

正準備朝馬車走去,面前忽然出現一位熟人,裴越望著對方那張謙卑的老臉,不禁微微皺眉道:「劉都知,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