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員武將名叫陳新甲,現任欽州成京衛指揮使,此前與韓公端見過幾面。

大梁軍制規定,除去京都和邊境之外,內陸各州皆設廂軍,以為保境安民清剿匪患之用。一般來說各州都只有一衛廂軍,頂多在人數上超出常規的限制。但欽州因為成京這座陪都的存在,故而有兩衛廂軍,分別是成京衛和永平衛。

身為成京衛指揮使,陳新甲今天來得十分及時,但是在他領軍到達之時,這些災民已經被禁軍震懾住,他完全可以制止部屬的舉動。

韓公端的目光從此人身上挪開,看向長街上瑟瑟發抖的災民們,對徐仁沉聲道:“立刻救治傷者。”

“遵命!”徐仁拱手應下,然後領著禁軍走下石階,來到災民中間查探中箭者的傷勢。

然而災民們不僅沒有湧現感激的神情,反而用複雜的眼神望著他們。

這目光中不僅有畏懼,更有無法掩飾的恨意。

韓公端自然也發現這一點,實際上今天這場動亂本就是針對他這個賑災欽差的陷阱。

如果他開倉放糧,勢必會引來城中其他的百姓,可是常平倉的儲備根本無法滿足那麼多人的需求。如果他堅持不肯退步,結局必然就會像眼前這般,再加上陳新甲一聲令下射死近百災民,可以想象已經陷入泥潭的韓公端會愈發舉步維艱。

百姓們很難分得清官場上的彎彎繞,他們只知道自己不想餓死,只想讓欽差大人發一些糧食,卻被官兵殺了這麼多人,仇恨的情緒必然會極快地蔓延開來。

他們只會將這筆血債記在韓公端頭上。

韓公端將怒意壓在心底,轉頭望著陳新甲說道:“今日之事,本官會如實稟報陛下。”

陳新甲微微一怔,旋即苦著臉道:“欽差大人,末將當時生怕這些亂民驚擾到您,所以才倉促下令放箭,並未有意殺戮咱們大梁的百姓。還望大人體恤則個,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聽到這番無恥至極的言論,韓公端的眼神愈發冷厲。

然而他眼下卻拿對方沒辦法。

他雖然是東府參政身份尊貴,可大梁的規矩很嚴苛,東府的人壓根管不到軍中武將。莫說陳新甲是成京衛指揮使,就算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遊擊,韓公端也無權罷免他的軍職。

離京之前,開平帝曾經給了他一道旨意,在賑災過程倘若發現有官員貪贓枉法,三品以下可以先斬後奏。問題在於這道旨意僅限在文臣體系之內,就算韓公端豁出去要當場辦了陳新甲,對方的藉口也稱得上無懈可擊。

當時的情況表面上看確實比較危急,雖然連韓公端都能看出來這些災民已經被攔住,並不會造成真正的危險,可陳新甲當時所處的位置有些遠,倉促之間無法準確判斷局勢也情有可原。

便在這時,欽州刺史宋希孟和滿頭大汗的成京府尹盧奇匆匆趕來。

兩人見到身姿如松的韓公端安然無恙,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宋希孟身材清瘦,滿身清貴書卷氣,渾不似一個掌握無數人生死命運的封疆大吏。他孤身走到韓公端身前,嘆道:“下官身為刺史,治下竟然出現這麼多亂民,險些驚擾到韓大人,實在慚愧。”

韓公端望著此人的雙眼,沉聲道:“宋方伯,敢問城中百姓為何無糧可買?”

宋希孟看了一眼長街上被軍士包圍起來的數千災民,遲疑道:“韓大人,糧商們盡皆關門歇業,言糧食已經售盡,下官總不能逼著他們變出糧食。”

韓公端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明白整件事的首尾。

災民受到蠱惑試圖衝擊欽差行轅,緊接著陳新甲領兵殺害一部分百姓造成事態的激化,逼著他陷入抉擇之中,要麼將常平倉的糧食拿來賑濟城內的百姓,要麼堅持此前的策略然後任由那種壓抑絕望的情緒在城內蔓延,最終釀成更加惡劣的後果。

氣氛變得十分沉悶,然而接下來的一幕讓韓公端和宋希孟陡然色變。

又有許多百姓出現在長街兩頭,他們就像那些災民一樣,顯然已經很長時間餓著肚子,尤其是走在前面的人看見長街上的近百具屍首之後,這個訊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樣在城內飛速流傳開來。

……

西南方向數里外的一座三層樓上,頂層雅間內團坐著七名中年男子。

王鍔坐在主位上,聽著心腹親隨一五一十的稟報,臉上的表情漸漸顯得輕鬆起來。

孫明春微笑道:“想不到韓參政竟然如此仁心,為了那些卑賤的百姓就要跟宋方伯翻臉。”

坐在他對面的趙鑫得意地說道:“孫兄難道還不明白?今日他要是不將常平倉的糧食調進城裡,城內已經餓了快半個月的百姓能生吞了這位欽差大人。”

餘家家主餘光存捻鬚笑道:“想必韓參政此刻很是為難,若是將常平倉的糧食供給城內的百姓,下面的府縣又如何救濟?昆吾公不愧是神算,早早就定下這個以退為進之策。送出六家小商戶的人頭,換取其餘糧商的兔

死狐悲之心,只要欽州境內無人售糧,韓參政難道還能將所有人都砍了腦袋不成?”

眾人稱讚不已,王鍔不動聲色地說道:“此番不是老朽一人的功勞,有賴於各位齊心協力精誠合作。”

孫明春又是一番吹捧,然後問道:“昆吾公,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要準備開始售糧?”

王鍔沉吟道:“韓參政想要平息今日的亂局,只能拿出常平倉的糧食賑濟城內的百姓。如此一來,他勢必要依靠咱們才能解決下面府縣的危局。各位,我們在這個時候要愈發謙卑,以免徹底激怒這位欽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