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莊南面的土路上,一輛普通馬車緩慢地朝南行去。

車伕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幾近與夜色融為一體,他單手操控著韁繩,將速度控制得極妥當,哪怕是在這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馬車依然沒有過分顛簸。

冷姨坐在車廂內,桃花依然在昏迷中,此時整個人臥在她腿上。

她方才出手不重,只不過會讓桃花昏睡一兩個時辰。

對於冷姨來說,這段時間也能讓她平復激動的情緒。

一個多月前,她原本是按照姑娘的吩咐來綠柳莊打探,沒想到在第一眼看見桃花的時候,她心中就有奇特的感覺,或許這就是母女連心,哪怕當年她剛分娩才幾個月便骨肉分離。隨後看到桃花胸前的玉佩,她不再有任何疑慮。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當天是如何回去的。

姑娘在聽說這件事後,自然無比為她高興,因為早就打算派人劫掠綠柳莊,進一步將裴戎牽扯進來,現在只是增加一些人手,再讓冷姨親自走一趟,於計劃本身並無影響。

車廂內一片昏暗,冷姨雖然看不清桃花的臉,但心裡滿是喜悅,眼淚幾乎停不下來。

按照姑娘在山中定下的策略,她在救出桃花之後,立刻前往南面的綺水岸邊,那裡有船接她過河,然後一路向南,沿途都有人保護。至於綠柳莊的局勢,冷姨毫不擔心,有那位平江方家子領著八十名好手,莊內無人可以阻擋。如今大梁京營的目光都集中在京都西南方向,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城東這個小莊子。

他們殺完人之後便會趁著夜色逃走,等到有人發現這座莊子一個活人都沒有的時候,這些亡命徒早已到達安全的地方。

馬車平穩地停下,黑臉漢子甕聲道:“小姐,到河邊了。”

“好。”

冷姨小心翼翼地將桃花抱起來,縱然如此,昏睡中的桃花依然皺起了眉頭,無意識地呢喃著。

“少爺……”

冷姨怔住,隨即眸色化作冰雪,無聲一嘆。

……

楊大成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在裴越來到綠柳莊之前,他根本沒想過自己也有拿起兵器的一天。種了一輩子地,還不到四十歲的他臉上溝壑叢生,脊背也有些彎曲,就像一個小老頭兒。往年程光當莊頭的時候,他除了要上繳二成的租子,還經常被其各種勒索,家裡的生活緊巴巴的,幾個月才能吃一頓肉,還得緊著三個小的,一年到頭也剩不下幾錢銀子。

當初裴越來的時候,他又期盼又害怕,盼著這位新家主能寬容一些,卻也怕這少年不知事,比程光做得更過分,那樣的話自己一家人怕是沒有活路。

好在新家主做的足夠好,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好,不光是下調了租子份例,平時會給賞賜,還將他的大兒子收在身邊,聽說那位席先生還教他們武藝,難怪老大身體看著越來越壯實。楊大成不懂什麼大道理,他只知道老大平時在少爺家吃飯,給家裡省了許多口糧,兩個小的也能吃飽了,婆娘的臉色也不像以前那樣難看,晚上也不會將他從床上趕下去。

他現在還有了自己的兵器,一張大盾,就放在臥房門邊。據說是少爺的吩咐,他們每天都要抽出一個時辰練習,八人一組,都有自己的專屬兵器,練完以後還能享受少爺命人準備的飯菜,有肉有白飯,管飽。剛開始的時候莊戶們大多是衝著那頓飯,心中其實有些不以為然,想不通練這個做什麼?難道還能帶著他們去打仗?但裴越的威望已經建立起來,尤其是那日攆走京都裡來鬧事的紈絝以後,更沒人會質疑他的決定。

楊大成倒沒有懷疑過,既然少爺給了自家這麼多恩德,那他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更何況,他隱約還記得,父親去世前曾說過,自家先祖當年也是沙場上搏命的老卒,可惜後人不孝將家產敗個精光,最終淪為奴僕。還說他是沒指望了,一定要好好培養兩個孫子,將來找機會脫了奴籍,在祖宗面前也好有個交代。

楊大成覺得父親說的對也不對。

孩子自然是要好好培養的,老大已經被少爺收在門下,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但自己還沒老到動不了的程度,就不能幫少爺辦事?就不能爭一個脫籍的名額回來?

所以在聽到主宅方向傳來的鑼聲後,楊大成幾乎下意識地就衝到臥房門邊,一把扛起大盾就要往外衝,然而他女人卻攔在門口,瞪大眼睛兇巴巴地說道:“你想幹什麼?少逞能,安生在家待著!”

楊大成面色瞬間跟鍋底一樣,扒拉著她的手:“你懂個什麼,少爺早就說過,只要鑼聲響起,莊子裡所有成年男丁都得馬上去主宅,上個月又說了必須帶著兵器,你給我讓開!”

女人死死地擋著,罵道:“老孃讓你個短命鬼,你不看看你自己,老的牙都快掉了,還裝什麼好漢,豎著你的豬耳朵聽聽,那宅子裡已經進了賊,你這時候去不就是送死嗎?你死了,三個小的怎麼辦?”

楊大成聞言手上緩緩沒了力氣,因為他看見自己十三歲的兒子和九歲的女兒就站在女人身後,怯生生地望著自己。

女人又道:“再說了,天還沒黑的時候鄧家那小子不是來說過,假如晚上有什麼事,誰都不許出家門?你見天兒說希望老大能和那娃兒一樣,在少爺跟前受重用,那他的話不就是少爺的意思?”

楊大成徹底沒了脾氣,臉色漲紅,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將大盾放在門邊,緩緩蹲了下去,眼睛盯著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