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邁步走進永和殿,這座高祖皇帝晚年起居的殿宇保護得極好,殿內的陳設依然維持著近百年前的格局,處處纖塵不染,可見內侍省極為用心。

劉賢當先而行,儘管他已經來過此處很多次,面上仍舊浮現感慨之色,悠悠道:“其實朕有時候會覺得,你是一個極為心軟的人。”

裴越打量著殿內的境況,平靜地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劉賢誠摯地道:“那日你講的三個故事,朕此生都不會忘記。”

裴越微微一怔,眼中旋即浮現溫和的笑意。

將時間推回到大半年前,劉賢特地在沁園宴請裴越。席間他們從邊疆聊到京都,猶如兩位以人間為棋盤的國手,三個故事說完便定下大梁未來數十年的圖景。

當劉賢聽完田忌被君上猜忌迫害,最終不得不淪落異國他鄉的故事後,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齊威王始終不曾懷疑過田忌,並且對他給予最大的信任,那麼最終的結局又會是怎樣?”

裴越淡淡一笑道:“如果陛下願意聽,那臣再講一個故事。”

這故事有些長,裴越只能選擇一些重要的節點講述。從三顧茅廬到計分天下,從火燒赤壁到白帝城託孤,從北伐中原到秋風五丈原。

故事裡有肝膽相照和生離死別,也有雄姿英發和壯志未酬。

有出師一表真名世,亦有長使英雄淚滿襟。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劉賢聽得有些痴了。

他身為天家長子,帝王將相的故事聽過不知凡幾,然而絕大多數都是像齊威王和田忌那樣的一次次輪迴,如武侯這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兩代帝王傾心託付的故事,卻是從未有過的見聞,沒人知道他這一刻心中的震撼與感傷。

良久之後,他輕聲喟嘆道:“朕不會做齊威王,你也不會是田忌。朕明白這第二個故事的深意,然而朕心裡最大的感觸便是上蒼不公。”

如此君臣,最後的結局卻是國破家亡,何其悲涼。

裴越點了點頭,緩緩道:“臣不敢自比武侯,但是臣希望能夠學到他的一點皮毛,如此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劉賢神色複雜地說道:“但是——”

裴越略有些不恭地打斷他的話頭,沉靜地說道:“陛下,臣知道都中暗流湧動,想要對付臣的人不計其數。但是隻要陛下相信臣,讓臣來處理這一切,大梁很快便可海晏河清,所有阻礙我們的人都會消失。在這個過程中,陛下什麼都不需要做,以免影響到你的名望和威信。”

劉賢凝望著他清澈又堅定的目光,頷首道:“好,朕答應你。”

……

當日對答的情形歷歷在目,縱然裴越心如鐵石,亦難免百折千回。

事情的進展比他的預想還要順利,當洛庭公開表明態度後,吳太后和朝中部分大臣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他抹除。只不過這些人並未意識到裴越對於京都的掌控力度,尤其是無孔不入的太史臺閣,將對方的絕大部分行蹤都及時送到裴越手裡。

雖說吳太后在最後一日免去荊楚的官職,但顯然為時已晚。

裴越一直在觀察劉賢,亦做好了年輕天子隨時反水的準備。但是劉賢從始至終都沒有出格的舉動,面對吳太后與裴越之間的刀兵相見,他的冷靜與剋制達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這其中有多少是因為劉賢看清了局勢,又有多少是出於劉賢對他的信任,裴越不得而知,亦是他心裡一直很好奇的問題。

兩人步入東面暖閣,這是大梁高祖皇帝晚年時日常讀書的屋子,整整三面靠牆豎立的書架上擺滿各種珍本古籍。

劉賢微笑道:“雖然你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你心裡肯定犯過嘀咕,猜測朕為何會這般毫無保留地相信你。”

裴越沒有否認,平靜地應道:“陛下英明。”

“這個馬屁沒有半點誠意。”

劉賢口中這般說著,語氣裡並無怨怒之意,緩緩道:“其實父皇很早便知你不是裴戎的兒子。世人皆以為是祁陽長公主的遺澤在暗中助你,但實際上父皇更關注你的另一層身份。你的生父本名林平,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寄託著林忠武公對後人的期望。這位幫助高祖皇帝建立大梁的國士曾經留下過一首詩,或許能解釋令尊名字的由來。”

裴越心中一動,隱約猜測到那首詩的內容。

劉賢走到東面書架旁,從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個長匣子,然後來到桌前開啟,頗為謹慎地從匣中拿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平放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