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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是的,在夜裡,他感到孤獨。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夜晚,不是冰冷的空氣,孤獨是抓不住另一樣東西。再也沒有另一樣東西可以讓你抓著。
他的生活中,連女性的影子都沒有。工廠裡有優秀的女工程師,她們之中,有暗地裡投來的仰慕眼光,只是除了工作吩咐和技術交流之外,連問候和閒聊他都在刻意避開。除了家人,媽媽,妹妹,還有姑姨們,認真地數一下,他現在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半女性。一個女性是——劉睿陽不由苦笑——許茜茜。這個世界很古怪,他和許茜茜怎麼看都不是一類人,他冷靜,她機靈;他固執於事實,她隨機應變;他敬畏真理,她在乎事功……幾乎在每一項重要的生活事務上,他倆的特質都不相容。但兩人偏偏聊得來,許茜茜對他頗為好奇隨意,說東問西。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流露些許個人情緒。不過,也許是許茜茜的原因,她有那種走進別人親密區裡的能力。
但也就到此為止。兩人關係很好,但也敞亮到一丁點想象空間都沒有。彼此都沒有。
剩下半個女性,是草兒。一個網名,一個ID。還是在上研究生的時候,劉睿陽在學校BBS上會定期釋出他帶領的科研專案進展,網友討論很是熱烈,這其中就有草兒。草兒不是機器人專業,但是理解能力很強,總有出其不意的提問角度。兩人一開始在版內群聊,接著私聊,後來移到QQ上交流。聊天主題也從機器人擴充套件開來。這些年來,不曾熱烈,不曾見面,但也不曾斷絕。她說她是在紐約讀書的中國女孩,時差十二小時。其他就一無所知了。說是半個女性都是往好裡想了,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模樣,甚至性別。也許柔和的筆觸後面坐著一位粗獷的男士也未得而知。即便如此,也已經是他的生活中許茜茜之外僅存的女性氣息了。
……多遙遠,但好像也只能如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還能擁有感情和家庭。自從那件災難發生之後,他怎麼還可能擁有愛和美好?!他不能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連汪妙他都推開了。他那麼愛著的汪妙。
劉睿陽閉上雙眼,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回到了最後那個晚上,那個同樣漆黑的晚上。他躺在床上,渾身沒有力氣。汪妙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黃昏時分,尚有昏暗餘光在窗邊駐留,給這兩個人兒彼此看見眼睛裡的光芒流動,現在一切都墜入黑暗裡,只聽得到細微的呼吸聲。劉睿陽感覺到她的手順著臉頰,慢慢撫摸到脖子,慢慢試探到胸口。黑夜裡的呼吸聲慢慢重了起來,靠近他,臉兒貼著臉兒,手摟在脖子下,一個柔軟的身體壓在他身上,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柔軟。嘴唇在他臉上一點點地尋找,找到她的夥伴,熱烈地親吻著。他伸手抱著她,緊緊地抱向自己,像是要把那片柔軟都抱進自己身體裡。
她掙脫,直起身來,在黑暗中凝視著他。他什麼都看不到,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一雙手輕輕碰到他,探索著他的身體,幫他脫去衣服。那個身體又回到他的身體上,緊緊貼著,這次是灼熱的,光滑而灼熱,帶著所有的熱情和悲哀。一股電流擊中他全身,他顫抖著,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不要……”他在耳邊輕輕的說,努力推開她。她的身體固執地對抗著,他感覺到,她在黑暗中搖著頭。他摟著她,用力抱住她的身體和雙手,她動不了。“我已經面目全非,不是過去的我……聽我的。明天……明天就走了,好好的走……”
她的身體鬆弛了下來。淚水滴到他的臉上,滑入到耳朵後的頭髮裡。他閉上眼睛,喘著氣,好像剛才的推開已經把這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
她挪動了下身體,把頭靠在他的胸口,枕著,手搭著他的腰,緊緊摟著。就這樣,躺了一個晚上。誰都沒說話。她沒睡著,他假裝睡著。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房間門時,手扶著門框,不敢回頭再看一眼。等在她眼前的是一趟無法更改的航班,飛往紐約;一個無法更改的美好未來,幾年的學業生涯後,職業甚至整個人生就在那裡了。
劉睿陽緊緊握著拳頭。這麼多年過去,他都很少想到那個晚上,也流不出眼淚。現在,悲痛像深海水面下無聲的浪席捲過來。他把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掐著,似乎很痛,又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他怎麼擁有正常的生活希望呢?心裡有個聲音對他喊,怪物,怪物。這大概是他們永遠沒法理解的。
黃立工一點都不知道就坐在身旁的劉睿陽內心的波濤洶湧。他很寬宏大量地放手讓劉睿陽處理李佳的事情,如果是別人提出來,他會劈頭蓋臉壓回去的。劉睿陽不一樣,他知道劉睿陽是謹慎而愛惜羽毛的人,如果他主動提出做一件不見得擅長的事情,他一定會做得比任何人都細緻且到位。
現在得想點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自然是錢。那個日本人……他確實有睿立科技迫切需要的東西。錢,經驗,國際拓展的資源,但是,黃立工已經隱隱感覺到,錢意味著約束,而戰略上的幫助往往通往控制。
他打算和許茜茜聊聊。
許茜茜看著Ki
dle,黃立工和劉睿陽說話聲音很低,模糊聽不清,偶爾幾個字眼飄進耳裡,說到激動時聲音又大了一點。她知道他們是在說李佳的事情,而劉睿陽希望自己來處理這件事。飛機上不是談正事的理想場所,人多,嘈雜,總會被不經意的耳朵聽到的風險。劉睿陽也是千密一疏,為什麼要在這種環境說起……許茜茜放下Ki
dle,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劉睿陽的狡捷。也許,他就是特地選擇在飛機上聊這個話題。這個場合裡,黃立工沒法激情澎湃,大喊大叫,用語言的氣勢去壓服別人。他只能收斂著,在受限制的環境裡,黃立工容易接受提議。看來,劉睿陽對此事早想好如何處理,如何讓黃立工同意。他是個純粹的技術人,但絕對不是傻白甜。
她下了個結論,在這個企業,劉睿陽很重要,也許只有他才能約束住黃立工,在需要的時候讓黃立工清醒過來。
“他把你當剛出道的呢……”許茜茜笑著說。黃立工和她聊起白岸國際資本和日本人。她隨即反應過來,黃立工確實是剛出道的,很多事情都是摸索著往前,國際投資基金也是第一次接觸。“他說的東西,你別太當真。”許茜茜提醒他,搞投資的,都是銷售來的。別說投資經理,就是合夥人,甚至老闆,職位越高,越是大銷售的性格。“銷售說的話,你全當真的聽呀?一樣的嘛,你到處跑去推銷你的機器人,說過的話可不少吧,哪能都當真?”黃立工不解,不是有錢的才是大爺嗎?睿立科技成立以來,他和張文峰也跑了好幾家國內企業和基金,融資拉錢,基本都是求爺爺告奶奶,說起來一把血淚,怎麼到了國際投資基金就反著來了?
“因為錢是有成本的。”許茜茜解釋,就像工廠生產,鋼鐵、能源、原料、零件等等,這些都是成本;資本也是有成本的,這個成本就是利息。“任何東西,只要有成本,就有壓力。”對於資本投資來說,最底線的壓力是跑贏銀行,最終的回報不能比把錢放在銀行裡啥都不幹還差吧。對於組織和管理資本的人來說,他們必須想法準確而快速地找到優質專案,並且把錢投給它們——不能讓它們拿了別人的投資——這就意味著吸引和說服,銷售的本質。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人是大爺,是因為他們沒有壓力;而他們沒有壓力,是因為他們的錢沒有成本?”黃立工茅塞頓開。“難怪!我這麼優質的專案,那些人看都不看就拒絕!他們根本沒有壓力必須要找到好專案嘛。”她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讓他為過去幾年最大的鬱悶和挫折找到了強大的理由。
“凡事有利有弊。不尊重價值的錢,很難拿,但拿到後也沒人管,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尊重企業價值的錢,更容易拿到,只要你真的有價值,但是也會很多約束,不是那麼容易花的。”許茜茜進一步分析說。黃立工聽到約束這兩個字就皺起眉頭,“既然是優質的專案,難道不應該是充分信任,讓它放開手腳去發展嗎?”
“一樣的道理。給錢的沒有壓力,就會亂給;拿到錢的,沒有壓力,不也是會亂花嘛。”這種天真的說法許茜茜聽過太多了,偏且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很真誠地問出的。如果你反問他,對於他優秀的手下,他會不會也充分信任,不卡預算,人財物都完全自由?他會訝異,甚至有點像受辱,一副你這個不懂事姑娘的模樣,說,我和他們怎麼會一樣?!我是老闆,創造價值,他們只是打工的。
許茜茜不想糾纏在上面,不等黃立工回應,快速地接著說,“另一個,不尊重價值的錢,反而能拿到更多。估值與價值或回報都無關,就很容易往高裡估,大家都開心。尊重價值的錢呢……國際市場的錢不是那麼好拿的,也未必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一是時間,現在只是表達意向,意向再強烈,到落地成交也還遠著呢,它有它的規範流程。二是,經不經得起折騰。一定會和你斤斤計較的,想盡辦法瞭解更多資訊,跟查家底一樣,好做出準確的估值。錢不多,還會把公司查得雞飛狗跳。經不住查的話,很可能融不到錢;融到了,估值也會壓得很低。”
“嗯……知道了。我還是想請他們過來看一看,總要見一下。”黃立工自有盤算。許茜茜說得對,這筆融資指不上,即便最後到位了,對企業管理的衝擊會很大。但是,接觸的目標並非只是為了融資,還可以是別的。在目前這個階段,鯤鵬機器人最最需要的還不是錢,而是市場的認可。認可並接受。作為創業者,他會做一切事情,只要對眼前有幫助。實際上,這次來印度,他對中標並不抱有太高的希望,畢竟是剛殺入這個領域,況且真的中標了,如何實現上千臺的產能,是更棘手乃至不可能的事。他的真正渴求是在使用者端砸開口子,樹立鯤鵬機器人的知名度和認可度。再過半年,就可以真正到市場裡廝殺了。雖然過程曲折,但目標確實是達到了,甚至超出了預期。
後來,他獲悉,印度的專案不是好做的,即便中標後,印方仍會無休止的壓價、提高要求,最後中標的雄也公司人仰馬翻,牽扯無數精力,卻掙不到幾分錢,最後核算下來,是虧損的。如果算上遙遙無期的尾款,那簡直是虧血本。回頭來看,鯤鵬機器人反而是掙得了最佳結果。黃立工飯局上講起這樁事,愛用一句話結尾:這是天意,老黃不能死,鯤鵬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