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縣暗想,這李柏畢竟是胥吏出身,見識不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李兄可否知道當年徐階之事?你李家比之徐家又如何?投獻所得,淺嘗則止的好,不可沉浸於此不能自拔,李兄務必要聽本官一聲勸。”

聽到徐階這個人名,李父神情大變,又肅容對張知縣作揖道:“謹受教,聽君一句話,勝讀十年書。縣尊之情,我銘記在心。”

甚為可教也,張知縣很欣慰,中午留下吃過酒,這才心滿意足的回了縣衙。

送走張知縣,李父轉過頭來,滿臉疑惑的對宋先生問:“徐階是誰?”

宋先生正想回房午睡,聽到李父問起,訝然道:“李老爺不曉得?那剛才李老爺為何猛然受教樣子…”

李父坦然道:“我只猜到縣尊肯定舉了個不好的例子,故作姿態的拿捏幾下後便借坡下驢,裝作聽他的勸而已。不然顯得我李家太容易說話,而且能哄他高興順便造出交情。別的不敢說,樹大招風、見好就收的道理,我豈能不懂?”

這還真是不懂也能裝出懂,李家興旺不是沒有道理的…宋先生乾笑了幾聲,“徐階乃是嘉靖朝的首輔,鄰府松江的人。佔了幾十萬畝地,但聽說被大名鼎鼎的海瑞查辦了。”

“月盈則虧,既然已經光宗耀祖,便不必廣求錢財。除了本鎮和鄰村,就不收田地了。小二還大有可為,家裡不能拖累他。”李父決定道。

卻說頭幾日,上門的都是鄉鄰或者同縣,人物層次不算高,李父應付起來還算得心應手。那接下來的日子裡,附近衣冠縉紳之家前來攀交情時,李父便吃不消了。

更誇張的是,姓李的人多,方圓二三百里內,蘇、松、常、嘉、湖五府裡姓李的大戶人家,只要是自認夠資格的,紛紛到虛江縣西水鎮來攀親敘情。一個世襲罔替的三品勳臣,真是獨一號的江南奇蹟。

李佑父親的學問和見識,終歸限於底層,如何應付得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幸虧李佑的好友薛舉人沒有外出遊方,時不時過來幫忙陪客,李父又緊急請了幾個善於談吐的清客文人駐紮家中,這才勉力招架過去。

這種窘狀,讓內心洋洋得意起來李父很苦惱。家裡缺了小二,就沒個能上臺面的人物嗎?

又過幾日,三塊新的墓碑製成了。六品兵馬使李柏一遍遍的審視,看到他的父親、祖父、曾祖名字前面全都加上了正三品的嘉議大夫字樣,再想象自己死後的哀榮,不禁熱淚盈眶。

又一次感嘆,真沒想到快入土時,居然在有生之年可以見到光宗耀祖、顯親揚名的時刻,人生至此,真再無所求。

十幾代人做不成的事情,讓小二在三年之內全做成了,而且做得比能想象的更出色,這到底是什麼運氣…

李佑的父親始終想不通。他一直堅信天道酬勤,人要努力,可是小二從小就是他最瞧不起的投機取巧偷懶滑頭性子,為何就可以出人頭地?難道人的命運都是天註定的?

不,一定是他的勤奮和努力感動了上天,所以才應驗在了小二身上…

安置新的墓碑又是一場盛大儀式,結束後李父回到家中脫下官服,心情一片空虛。

他忍不住對妻子朱氏道:“回來路上我突然想起,李家如今是不是已經到了極點?常言道盛極而衰,又古人云,富不過三代,此乃千古至理,對此我很憂慮…”

“兒孫自有兒孫福,小二不是世世代代有官做嗎,你操得了那心麼?”朱氏將六品官袍接過來,掛在床頭架上。

李父彷彿變得絮叨無比,“可是他那房,一出生就有官做,還不是正經讀書人出身,只怕富貴了也沒心思苦讀。可家裡沒個讀書科舉的總不成樣子,要知道獨木不成林,獨木難支大廈,好漢也需人幫,對此我很憂慮…”

李佐的兒子,年方六歲的李紹騎著木馬在庭院中蹦蹦跳跳。李父眼前一亮,心裡叫一聲這還不晚哪,便和顏悅色的招手道:“乖孫兒,來!”

動輒訓斥別人的威嚴爺爺忽然和藹可親,叫玩到高興的李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不要貪玩了,我們李家如今也算名門了,你是長孫,要勤奮起來。阿爺我給你請上五個教書先生讓你念書,四書五經每人教你一門。阿爺以後每天看著你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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